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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辉斌:论嘉征《乐府广序》

2022-04-28 10:59:41

清代的乐府诗批评,由于是乐府诗批评史上最为繁荣昌盛的一个时期,所以,其不仅批评的形式应有尽有,而且也多所创获与突破,如“笺释类批评”即为其一。“笺释类批评”因顾有孝《乐府英华》而肇其始,并于清代初、中期之际乃蔚为壮观,其中最具代表性者,即为朱嘉徵的《乐府广序》。《乐府广序》虽然是清圣祖康熙时期的一部重要乐府诗总集,但其却更是乐府诗批评史上的一部“标杆式”著作,因之,其批评史意义之重要,也就不言而喻。而尤值注意的是,朱嘉徵于《乐府广序》中进行“笺释类批评”时,不仅将顾有孝《乐府英华》的“笺评”一改为“笺释”,而且还首创了集“谨按”、“集考”、“集评”、“序曰”等于一体的“综合笺释”,使得“笺释类批评”的形式更为丰富多彩。这种具有“综合型”特点的“笺释类批评”,因对乐府诗本事之勾勒,题旨之剖析,艺术之探骊等,都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而在当时及其后的乐府诗批评中,产生了较为深刻之影响。

一、朱嘉徵与《乐府广序》

朱嘉徵,生卒年不详,字岷左,别号止溪圃人、止溪先生等,今浙江绍兴人。明崇祯壬午(公元1642年)举人。入清后,曾任徽州府推官。有《止溪诗钞》1卷、《止溪文钞》1卷、《乐府广序》30卷、《诗集广序》10卷等行世。前二“钞”又合称为《止溪诗文钞》,有光绪十三年《海昌六先生集》刻本;后二“广序”,有清远堂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续修四库全书》本。《续修四库全书》本卷首附许三礼、黄宗羲序(或“叙”)各一篇,以及朱家徵《乐府广序题辞》一文,其中,许三礼序文的落款为“康熙十有五年丙辰”,康熙十五年即公元1767年,则《乐府广序》的印行当始于是年。

《乐府广序》一书,清远堂刻本的全称为《汉魏乐府诗集广序》,是朱嘉徵批评乐府诗的一份重要成果。此书将所收汉、魏乐府,依郭茂倩《乐府诗集》之分类,乃增删为10类,即“相和”(12卷)、“杂曲”(2卷)、“鼓吹”(2卷)、“横吹”(1卷)、“雅舞”(2卷)、“杂舞”(2卷)、“郊祀乐章”(1卷)、“庙祀乐章”(2卷)、“歌诗”(4卷)、“琴曲(2卷)。但二书的差异性也是较为明显的,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在分类编排上,《乐府广序》颠倒了《乐府诗集》以“郊庙歌辞”为首的次序;二为《乐府广序》重点突出了“相和歌辞”的地位;三即《乐府广序》新增的“歌诗”一类,既弥补了《乐府诗集》收诗之不足,又扩大了汉、魏乐府的疆域。此三者之存在,是朱嘉徵创新意识表现在乐府诗批评中的一种具体反映。而还值一提的是,《乐府广序》卷二十五、卷二十六所辑录之“歌诗”,分别将汉武帝“乃立乐府”之前的刘邦《大风歌》、项羽《垓下歌》等收录者,所体现的乃为朱嘉徵对“前乐府”之重视,[①]而此,又是与受左克明《古乐府》的影响密切相关的(《乐府广序》有多处引录与参校过《古乐府》,且均予注明,如卷六《怨歌行》等即为其例)。

对于“相和”等10类汉魏乐府,《乐府广序》又着眼于“六义”的角度,将其分为“风”、“雅”、“变雅”、“颂”四大类,具体为:相和歌辞、杂曲歌辞为“风”,鼓吹歌辞、横吹歌辞、汉雅舞辞为“雅”,魏雅舞辞、汉魏杂舞歌辞为“变雅”,郊祀乐辞、庙祀乐辞为“颂”。这实际上是对《诗经》体例的仿效。从乐府诗批评史的角度言,最早将乐府诗进行此种分类者,乃首推郑樵《通志·乐略》,朱嘉徵《乐府广序》则以其为基础,首次进行了大踏步的推进,即其将《乐略》中的两类(“风雅之声”为一类,“祀飨之声”为一类)细分为四类,使“风”、“雅”、变雅”、“颂”各自相对独立。朱嘉微此举,在乐府诗批评史上堪称独树一帜,因而其批评史的意义之大,也就自不待言。虽然如此,但《乐府广序》之此举也不无问题,如四部馆臣为之撰写的“题要”就曾批评道:“(朱氏)盖刻意读经,唯恐一毫之不似。然三代之乐制,至汉尽亡,乐府之于《三百篇》,犹阡陌之于井田,郡县之于封建也……嘉徵必摹拟刻画,一一以风雅颂分配之,牵强支离,固其所矣。”[②]

而尤值注意的是,朱嘉徵于《乐府广序》中,除了选收汉、魏乐府与对其进行“笺释类批评”外,还于其中首次增加了“集考”、“集评”与“序曰”,而其中的“序曰”又为关键。朱嘉徵之所以如此,主要在于欲从“六义”的角度诠释汉、魏乐府,这是颇值称道的。对此,许三礼《序》乃有记载:

予以政事之暇,观止溪(朱家徵)先生之《广序》,而爽然于诗乐之源流也。其以相和三调为风,鼓吹、横吹为雅,郊祀、庙飨为颂,亦断断无可议者。复取其声辞而紬绎之,颇仿卜序以广其义焉。乐府自汉魏六代以历三唐,业次第以行世。其诗集余方辨定,为之授简……今所序一遵六义之教,则大义著矣。[③]

既说“以相和三调为风,鼓吹、横吹为雅,郊祀、庙飨为颂,亦断断无可议者”,又说“今所序一遵六义之教,则大义著矣”,则朱嘉徵之于《乐府广序》的编撰宗旨,即已甚明。而许三礼以“断断无可议者”进行称美者,即足见此种分类的价值之大。又,黄宗羲《乐府广序叙》于此亦有所载。是文有云:

元末有刘履者,为《选诗补注》,仿朱子之法,以赋比兴论诗,颇于诸家称杰出,然不及乐府于风雅颂无当焉。夫六义而存纬去经,不亦恧乎?海昌朱止溪先生有慨于此,取汉魏六朝有唐之乐府及诗,分为三集,其相和、清商、五调、杂曲、新曲为风,其燕射、古吹、横吹、舞曲为雅,其郊祀、庙祀、明堂、封禅、雩蜡为颂,诗附其后。而以赋比兴三者纬之,上下千年,俨然三百篇之馀,以比文中子续经之作,盖庶几焉。由先生之著述而论之,六义之教复可兴,然而终不可用之于乐。[④]

其中的“夫六义而存纬去经”、“而以赋比兴三者纬之”、“俨然三百篇之馀”、“六义之教复可兴”云云,所指即与许三礼《序》所言之“今所序一遵六义之教”甚为扣合,表明黄宗羲对于《乐府广序》的“一遵六义”等,也是非常之推许的。又,朱嘉徵《乐府广序题辞》一文有云:

余乃喟然太息曰:四始阙则六诗亡,乐府何以称焉,浏览郭茂倩《乐府诗集》,编次一遵《宋书》及《元嘉伎录》,复辑以杂曲、琴曲、新曲,盖其勤哉。然风雅颂之所卒未能正也。夫六义存则诗存,六义亡则诗亡,诗亡而乐亡,可胜悼哉……余诵相和伎暨杂曲,两汉以后风俗形焉。乐书所谓周房中之遗声,其风之正变乎雅……若夫郊祀庙享之歌,所以美盛大德之形容,颂也。……尝旁搜左氏《乐府》、梅氏《乐苑》,吴兢之《乐录》[⑤]、郗昂之《解题》、沈建之《广题》。又何殊胶柱而鼓焉……各删正著论,分次之成三十卷,且诗诂非古也,仿卜序略标美刺,义加广焉。[⑥]

《题辞》中的“夫六义存则诗存,六义亡则诗亡,诗亡而乐亡”云云,虽为朱嘉徵就“四始阙则六诗亡,乐府何以称焉”之所言,其实为朱嘉徵依以编撰《乐府广序》的一份重要依据,这从其批评郭茂倩《乐府诗集》“然风雅颂之所卒未能正也”云云,便略可获知。正因此,朱嘉徵即在广泛参考了左克明《古乐府》、梅鼎祚《古乐苑》,以及郗昂《乐府解题》、沈建《乐府广题》等乐府专书后,重新编撰了这部“成三十卷”的《乐府广序》,并于书中“仿卜序略标美刺”,使其“义加广焉”。由是而观,可知重视乐府诗的“美刺”,即为朱嘉徵以“六义”而“序”汉、魏乐府的内核所在。

但将许、黄、朱三序与康熙十五年清远堂刻本《乐府广序》合勘,其间则乃疑窦丛丛,颇具令人无可适从之憾。如许序认为,朱嘉徵之所编撰者,乃为“乐府自汉魏六代以历三唐”一种,“余方辨定”之“其诗集”一种,共二书,但黄《叙》却明言朱嘉徵是“取汉魏六朝有唐之乐府及诗,分为三集”的,若其所“及”之“诗”为一集,则“汉魏六朝有唐之乐府”就应为两集,也即“汉魏六朝”乐府为一集,“有唐”乐府为一集。但如此,则又与朱序所言不符。其云:“谨撰《乐府》,首汉魏六朝迄唐为三集,别集诗歌,从汉《艺文志》,并异郭本。”如果“汉魏六朝迄唐”之乐府“为三集”,则连同“别集诗歌”就成了四集;若“三集”包括“诗歌”在内,则“别集”之“别”就没有着落了。由是而观,可知许、黄、朱三家序(“叙”)之所言,是确实存在着疑窦的。而此,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个方面则是,现所存见的康熙十五年清远堂刻本,实际上只有二书,即一为《乐府广序》,一为附于其后的《诗集广序》,而且,无论是《乐府广序》抑或《诗集广序》,其中所收录者,均无许序所言之“六代以历三唐”之乐府,亦无黄叙所言之“六朝有唐之乐府及诗”。此则表明,许三礼与黄宗羲在写序(“叙”)的当时之所见者,与现所存见的《乐府广序》(含所附之《诗集广序》)所收皆为汉、魏乐府与诗的实况,乃大相迳庭。而问题之三则是,清远堂刻本《乐府广序》的分类,乃将所收汉、魏乐府分为“风”、“雅”、“变雅”、“颂”四类的实况,与黄序所言之“其相和、清商、五调、杂曲、新曲为风,燕射、古吹、横吹、舞曲为雅,郊祀、庙祀、明堂、封禅、雩蜡为颂”者,亦颇具区别。

对于上述三个方面的疑窦,朱序竟然无只字相及,其中原因何在?揣度之,极有可能是朱嘉徵在当时给许三礼、黄宗羲写序(“叙”)所看者,乃为“首汉魏六朝迄唐为三集,别集诗歌”的全部稿本,而后来朱嘉徵在清远堂所刻印者,实际上只是“汉魏乐府”与“汉魏诗”这两种“广序”,即将其中的“六朝有唐之乐府”(或者“六代以历三唐”之乐府)乃全部删除。而那些被删除的“六朝有唐之乐府”,即为朱嘉徵原计划“三集”中的第“二集”。若此种解释不误,即表明朱嘉徵之于乐府诗的认识,乃是由最初的“古”、“今”并重,逐渐转变为后来的只重“古”而不重“今”的。如此,即构成了朱嘉徵乐府认识观的一个重要方面。

二、《乐府广序》的序本意

《乐府广序》共收录汉、魏两朝乐府诗约350首,每卷的收诗数量各不相同,多者有30首,少者则仅为1首,也有不少只有诗题而无诗本文者,如卷一开首的《相和六引》(题下有注曰“阙”),即为其例。其中的“广序”,主要由两类组成,一为“总序”,一即“小序”,且均以“序曰”的形式标明。“总序”凡9篇,均置于卷首,且篇幅较长,具体为:卷一《汉风总序》、卷八《魏风总序》、卷十三《汉风总序》、卷十五《汉雅·鼓吹曲辞总序》、卷十七《汉雅·横吹曲辞总序》、卷十八《汉雅·舞曲总序》、卷二十二《汉颂总序》、卷二十五《汉歌诗总序》、卷二十九《汉琴曲总序》。仅从这9篇“总序”的题目言,可知其是至少应缺《魏雅总序》与《魏颂总序》2篇的,而且,卷一既有《汉风总序》,卷十三又安排一篇《汉风总序》,乃明显重复,其中原因何在,不得而知。

就现所存见的上述9篇“总序”而言,其与郭茂倩《乐府诗集》附于每类乐府辞前的12篇“序文”,虽然在形式上颇为相似,但所论述的内容却各不相同。[⑦]《乐府广序》中的9篇“总序”,要而言之,主要是对所序之对象进行史的勾勒,以及对一代或一个时期乐府诗特点的阐释,如卷一《汉风总序》之所序者,首先对“相和调”的起源进行了考察,继之对相和诸曲(辞)的发生发展作了简要描述,最后则将其与“风”相关联以进行具体把握。所序内容环环相扣,极具特点。为便于认识,兹抄引《魏风总序》之后部分文字如次,以供参考。其云:

若夫闵时悼乱,歌以述志,武帝有焉。文帝慕通达,天资獧薄,其才则洋洋清绮。明帝作法逾奢,而声情妍雅。子建比兴绮丽,力追风雅之正,即《怨诗》亦非楚声也。《宋书·传论》曰:“曹氏基命,三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以情纬物,以文被质”者,良是。余本郭氏《乐府》,次相和三调,及铙歌、太庙颂、鞞舞、俞舞诸曲,大雅宏达,同乎汉京,以视两晋南北朝,遂成绝调。而刘彦和乃云:“魏乐府虽三调之正,声实郑曲也。”岂为达论哉。余辑魏乐府合于两汉,而论著于简端云。[⑧]

此所引录者,就其文字量而言,仅为《魏风总序》全文的五分之一。在这段引文中,朱嘉徵首先着眼于“风雅”(《乐府广序》无《魏雅总序》)的角度,对以“三祖”(魏武帝、魏文帝、魏明帝)与“陈王”曹植为代表的“魏风”乐府进行了评价,并引沈约《宋书·传论》之所载为据,以证其评价的准确性。继之,则自述编撰“魏风”乐府者,乃是“本郭氏《乐府》”以为,并认为刘勰《文心雕龙·乐府》之“魏乐府虽三调之正,声实郑曲也”的认识,其实是并非为“达论”的。其言下之意,是说“三祖”与“陈王”的曲辞(乐府诗),虽然各有其特点,但曲调却没有汉乐府那样雅正,所以乃借刘勰《文心雕龙·乐府》中的“声实郑曲”以名之。正因此,故其于“总序”的安排上,只有“魏风”而无“魏雅”。换言之,朱嘉徵在《乐府广序》之《魏风总序》中认为,近“风”而远“雅”,即为曹魏乐府诗的真面目之所在。

所谓“小序”,是指为朱嘉徵置于每首乐府诗之后的“序曰”,这实际上是仿《诗序》之例,以便于读者弄清楚各篇乐府诗之意旨。据粗略统计,《乐府广序》30卷之“小序”,总共有336条。其具体为:卷一8条、卷二1条、卷三4条、卷四4条、卷五15条、卷六4条、卷七1条、卷八14条、卷九14条、卷十11条、卷十一25条、卷十二4条、卷十三30条、卷十四27条、卷十五18条、卷十六24条、卷十七2条、卷十八1条、卷十九1条、卷二十5条、卷二十一5条、卷二十二23条、卷二十三16条、卷二十四1条、卷二十五11条、卷二十六18条、卷二十七15条、卷二十八7条、卷二十九24条、卷三十3条。[⑨]需加说明的是,朱嘉徵在《乐府广序》中对于“小序”的撰写,并没有将其进行严格的规定与规范,而是随意性较强,即任意为之者较多。合勘这些“小序”可知,其主要存在着三种情况:一是组诗无论多少首,每首均有“小序”,如卷二十九之《胡笳十八拍》即有18篇“小序”;二是组诗以1首论,即一题数首者,只为之撰写1条“小序”,如卷十九的《昭武舞歌四首》便只有1条“小序”;三是有的乐府诗“小序”阙如,即朱嘉徵没有为之撰写“小序”,如卷二十九之《采芝操》即为其例。所以,《乐府广序》中336条“小序”的存在,并不意味着其所收录的乐府诗也为336首,因为朱嘉徵并没有为每首乐府诗均撰写“小序”。

从上引许三礼、黄宗羲之序(“叙”)文可知,朱嘉微编撰《乐府广序》的宗旨,主要在于从“诗六义”的角度阐释乐府诗,而其中数以百计的“小序”,即担当起了这种阐释的载体。其所序内容,要而言之,主要为以下诸端:

(一)揭示风雅颂。这是《乐府广序》之“小序”内容的核心所在。在“题解类批评”中注重乐府诗的“六义”,元代左克明《古乐府》已初现端倪,但朱嘉徵《乐府广序》中的“笺释类批评”,不仅将其作为分类之标准,而且还在卷首的《题辞》中,指出汉、魏乐府与《诗经》、“六义”是紧密关联的,因之,其于风、雅、颂进行揭示者,也自然就成为了“小序”在内容上的首选。如《陌上桑》之“序曰”为:“《陌上桑》歌‘日出东南隅’,妇人以礼自防也。汉游女之正,但令不可求而止,《陌上桑》之情亦正,唯言罗敷自有夫而止,皆正风也。风调自然名俊,子建独领此一派,士衡《日出东南隅行》颇合调,乐以诗声别之,亦犹《周南》之于郑卫。……古辞用直叙,风义悠然绝胜。”(卷一)朱家徵认为,《陌上桑》不仅属于“正风”,而且“风义悠然绝胜”。又如《箜篌引》的“小序”为:“《箜篌引》歌置酒燕乐也。声中伐木,小雅时兼国风,视此。晋乐《野田黄雀行》亦用之,余考声非瑟调也。瑟调本辞:高树多悲风,本集明甚。或疑第四解非燕歌,汉世好会,率吟挽歌,其流风矣。”(卷八)《箜篌引》既具“国风”特点,亦兼“小雅”优长。又如《东都五诗》之末有“序曰”云:“《五诗》,歌明堂、辟雍、灵台、宝鼎、白雉,汉中兴颂也。大雅弘达,尚乎《西京。《通志》:同《郊祀十九章》,列于正声,盖颂体也。”(卷二十二)“汉中兴颂也”五字,已将此诗之所写说得甚为明白。这三例“小序”,分别对《陌上桑》等三诗之风、雅、颂进行了较为具体之阐述,于读者对汉魏乐府中的风、雅、颂之认识而言,应是极具引领性作用的。

(二)明美刺所在。“美刺”既是《诗经》的一种传统功能,又为其精神之所在,朱嘉徵在《乐府广序题辞》中既明言欲“仿卜序略标美刺”,所反映的则是其对乐府诗“美刺”作用的高度重视。正因此,朱嘉徵于《乐府广序》的“小序”中,即多有关涉于“美刺”者,而在“美”与“刺”方面,又以明“刺”之所在而新人耳目,令人首肯。如《东光》(卷一)、《相逢行》(卷四)、《上留田行》(卷五)、《白头吟》(卷六)、《从军行》(卷九)、《苦寒行》(卷十)、《艳歌何尝行》(卷十二)、《前缓声歌》(卷十三)、《幽歌》(卷二十六)、《董逃歌》(卷二十七)、《于忽操》(卷二十九)等,其“序曰”中所言之“刺”,即皆属如此。请看卷一《鸡鸣》之“序曰”:

《鸡鸣》,刺时也。国奢者教礼,首善系乎京师。或曰,初平中,五侯僣侈,太后委政于莽,专威福,奏遣红阳侯立,平阿侯仁,迫令,民用作歌。夫盛极必衰,国势类然,风俗坏而人心随之柔,柔之以弓矢,小刑用刀剧,大刑用甲兵也。协,协之以礼乐,辨等威,制度数也。《鸡鸣》与尺布之谣,同为讽时之作。文帝能受直言,此则讽言微婉,亦见君子处薄俗,志畏而言谨矣。[⑩]

在“序”文之开首,朱嘉徵即以“刺时也”三字,和盘托出了其于《鸡鸣》一诗“刺”的认识。继之,则用“或曰”的形式,将“初平中,五侯僣侈,太后委政于莽”的一段历史事实,进行了简要的勾勒与交待,并再次标明“讽时之作”云云,以意在加深读者对“刺时也”的印象。由是而观,可知这段“序曰”文字,主要是在“刺时”之“时”上下功夫的。按郭茂倩《乐府诗集》于此诗题解云:“《乐府解题》曰‘……初言天下方太平,荡子何所之,次言黄金为门,白玉为堂,置酒作倡乐为乐,终言桃伤而李仆,喻兄弟当相为表里。兄弟三人近侍,荣耀道路,与《相逢狭路间行》同。若梁刘孝威《鸡鸣篇》,但咏鸡而已。’又有《鸡鸣高树巅》、《晨鸡高树鸣》,皆出于此。”[11]其中无只字涉及“太后委政于莽”的史实。如此,则朱嘉徵认为《鸡鸣》所刺之“时”为“初平中”者,显然是较郭说更具针对性的。

(三)释比兴之用。比兴虽然属于表现技法的范畴,但却是“六义”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之,其亦成为了《乐府广序》“序曰”所笺释的具体对象。据其之所笺释又可知,汉、魏乐府中的比兴之用,乃存在着三种情况,一为只用比,二是只用兴,三即比兴合用。为便于认识,这里各举一例。卷二十八《乐府》之“序曰”云:“《乐府》,歌胶漆嫉谗间也。比意深长,与《采葛》风旨则一。”其中“比意深长”四字,已明言《乐府》一诗所用为“比”。卷十四《五游篇》之“序曰”云:“……‘九州不足步’,亦与《虾□》同兴。”所言“九州不足步”五字,为《五游篇》的第一句,这实际上是用以代指《五游篇》的。《虾□》为曹植乐府名篇,在朱嘉徵看来,此二诗所用者乃皆为“兴”。又卷十四《两头纤纤诗》之“序曰”云:“《两头纤纤诗》,悲时易逝,念将老也。每句中自寓比兴,合读之,呼应见法,中亦寓伤时惜阴之感,使人不忘起舞。”既言“每句中自寓比兴”,则《两头纤纤诗》系“比兴”合用亦甚明。

除了上述三方面的主要内容外,《乐府广序》中的“序曰”还肩负着两个方面的功能,一是对前人之作如郭茂倩《乐府诗集》等有关问题的批评,一为对所收乐府诗艺术特点的品鉴,而合勘此二者,即正可见出其“广序”之“广”的范围所在。对于前者,卷十三《艳歌》、卷二十三《安世房中歌·安其所》、卷二十四《太庙颂》之“序曰”等,乃皆为其例,而后者则有《艳歌行》(卷五)、《短歌行》(卷九)、《古五杂组诗》(卷十三)、《樊惠渠歌》(卷二十七)等之“序曰”。二者相比,后者又尤值注意,这是因为,在乐府诗的“笺释类批评”中,注重对乐府诗艺术进行品鉴者,朱嘉徵《乐府广序》之所作所为,几乎无可与之相比者。

三、《乐府广序》集考一瞥

在“笺释类批评”的乐府诗专书中,以“集考”的形式对乐府诗进行笺释、注音与考辨等,是朱嘉徵表现在《乐府广序》中的又一重要创获。一般而言,在《乐府广序》之前的“题解类批评”中,其所重点批评者,主要是集中在对乐府诗“四本”(“本事”、“本题”、“本义” 、“本辞”)之勾勒与阐释,而《乐府广序》除了这一传统的题解内容外,不仅增加了数以百计的“序曰”(“小序”),而且还首次设置了“集考”、“谨按”、“集评”等批评样式,并使之各司其职而又各具特点,其中,又以“集考”与“谨按”最具代表性。《乐府广序》中的“集考”,一般来说,以对难字注音、语词校正、史实考辨等为主,而“谨按”,则重在质疑、辨误、订正等方面,因之,此二者皆被安排在“序曰”之前,即其皆为“序曰”藉之以立论的依据。所以,“集考”与“谨按”之于《乐府广序》而言,其所起到的作用也是相当重要的。

据笔者的手工统计,《乐府广序》中的“集考”共有144条,“谨按”则为26条,这一数量表明,朱嘉徵对于乐府诗的“集考”乃是相当重视的。《乐府广序》之“集考”具体为:卷一4条、卷二1条、卷三2、卷四2条、卷五8条、卷六1条、卷七1条、卷八3条、卷九3条、卷十1条、卷十一7条、卷十二无、卷十三12条、卷十四4条、卷十五16条、卷十六21条、卷十七无、卷十八无、卷十九无、卷二十1条、卷二十一无、卷二十二25条、卷二十三11条、卷二十四3条、卷二十五6条、卷二十六4条、卷二十七6条、卷二十八无、卷二十九2条、卷三十无。在这144条“集考”中,其“考”之内容虽然较为丰富,但更多的却是属于“考”而“校”的范畴,“考”是对史实的考辨,“校”则为对异文的校勘,且大都因各卷乐府诗的内容而定。如卷一的4条“集考”,除《陌上桑》之“集考”系对“古《陌上桑》有二”进行考辨外,馀3条则皆为注音、释词与校勘,语简意明,极有助于读者参考与认识。

“集考”之于史实的考辨,乃为其大端,且多具精准之特点,如卷十六的21条“集考”,即大都如此。《乐府广序》卷十六所收录之乐府诗,全为“魏雅一·鼓吹曲辞”,凡24首(另有附见《吴雅》1首,阙辞,故实际上仍为24首),“集考”则有21条,其比例之大,为其它各卷次所少见。而这21条“集考”,就其所“集考”的对象言,乃均为对汉、魏史实的考辨,如第一首《楚之平》即为其例。《楚之平》有题解云:“晋《乐志》曰:汉朱鹭为《楚之平》,言魏也。《乐录》为《初之平》。”此完全是据《乐府诗集》卷十八之题解而为。之后是《楚之平》本文,再后为笺释:“《乐府》,[12]曲凡三十句。今按:曲同。”接下来便是朱嘉徵所撰“集考”的全文:

灵帝光和五年,太常刘焉,见王室多故,建议置牧伯,州任之重,自此始。六年,大将军何进谋宦官,召四方猛将,引兵向京师。召董卓,即时就道废帝,立陈留王,是为献帝。初平元年,关东州郡,起兵讨卓,推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绍屯河内,袁术屯鲁阳,操屯酸枣,众合数万。时豪杰多归心袁绍,鲍信独谓操曰:夫略不世出,能拨乱反正者,君也,殆天之所启乎?建元元年,操在许谋迎天子……因时以从人望,大顺也。秉至公以服天下,大略也。四方虽有逆节,其何能为?操乃引兵诣雒阳。[13]

朱嘉徵于《楚之平》的“集考”中,之所以撮抄了这一大段与东汉末年历史有关的文字,其意旨在表明,诗题《楚之平》,应以作《初之平》为是。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因为此诗30句之所写,与“楚之平”乃毫无关系,而与汉献帝“初平元年,关东州郡,起兵讨卓”之史实,乃颇为扣合,所以,朱嘉徵认为,《古今乐录》作《初之平》者,是可据信的。仅就这条“集考”言,朱嘉徵不仅善于发现问题与解决问题,而且还精通汉、魏历史,并能以史证诗,从中获得符合历史真实的结论,实堪称道。

再看卷二十二的25条“集考”。卷二十二为“汉颂一”,共收诗31首(其中《天马》为一题二曲),其中有整10首为郭茂倩《乐府诗集》所无,具体为:《封禅颂》4首、《东都诗》5首、《论功歌》1首。在这31首乐府诗中,共有“集考”25条,其比例之大与卷十六大致相当。25条“集考”就其内容言,大致可分为两类:一为如上引《楚之平》“集考”那样,即引史实以辩正某一相关问题;一为对字、词的笺释与解读,这里仅就后者略举三例,以窥一斑。一例为《郊庙乐章·西颢五》之“集考”。其云:“西方,少昊也。沆砀,白气貌。不荣而实曰秀,叶末曰頴。四貉,四裔也。沆,胡乱反。砀,音荡。废,合韵,音发。辟,读僻。”这条“集考”,集释词、注音、反切、音韵等于一体,言简意赅,颇具特点。一例为《郊庙乐章·赤蛟十九》之“集考”。其云:“黄华盖,言上有黄气状若盖。晻,乌感反。濭,音霭,云气。百君,百神也。轙,音仪,仆人严驾待发。票,匹遥反,轻举意也。”与《西颢五》之“集考”几乎无异。一例为《封禅颂四首》其一之“集考”,其云:“《说文》:渗,漉,水下流貌。遍,《史记》作濡。布,《史记》作尃,古布字。汜,普也。《史记》无我字。侯,何也。”这条“集考”,主要表现在释词与校勘两个方面,且一引《说文》,一依《史记》,皆属言之有据。

上述三例“集考”,从方法论的角度言,其实际上就是对乐府诗所进行的校注,因之,与校注密切相关的的训诂学、音韵学、注释学、校勘学等即皆寓其中,也就甚为清楚。而将校注引入“笺释类批评”者,朱嘉徵则为乐府诗批评史上的第一人。

(本文原载《阅江学刊》2017年1期)

[①] 关于“前乐府”,可具体参见拙作《“前乐府”及其在先秦的创作》,载《西华大学学报》2013年2期,第29—33页。
[②]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194,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769页。
[③] 许三礼:《序》,《乐府广序》卷首,《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58—359页。
[④]黄宗羲:《乐府广序叙》,《乐府广序》卷首,《续修四库全书》本,第360—361页。
[⑤]朱嘉徵《乐府广序题辞》此处的“尝旁搜左氏《乐府》、梅氏《乐苑》,吴兢之《乐录》”之所云,其中的“左氏《乐府》”指左克明《古乐府》,“梅氏《乐苑》”指梅鼎祚《古乐苑》,而“吴兢之《乐录》”,则应为“智匠之《乐录》”之误,因为“《乐录》”即《古今乐录》,其作者为陈朝智匠而非唐人吴兢。类此之误者,在《乐府广序》的题解与笺注中乃甚多,如卷一《相和六引》的题解,即为其例。
[⑥]朱嘉徵:《乐府广序题辞》,《乐府广序》卷首,《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62—363页。
[⑦]关于郭茂倩《乐府诗集》之12篇“总序”的具体情报况,可参见拙作《郭茂倩与<乐府诗集>的乐府批评》一文,载《聊城大学学报》2014年1期,第1—10页。
[⑧]朱嘉徵:《魏风总序》,《乐府广序》卷8,《续修四库全书》本,第387页。
[⑨]以上关于《乐府广序》之“小序”的具体数据,为笔者对《续修四库全书》本《乐府广序》手工检索之所获,其中或有不确者,但可供参考,特此说明之。
[⑩]朱嘉徵:《乐府广序》卷1,《续修四库全书》本,第368页。
[11]郭茂倩:《乐府诗集》卷29,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406页。
[12] 《乐府广序》中言“《乐府》”者,凡二书,即郭茂倩《乐府诗集》与左克明《古乐府》,此处之“《乐府》”,所指为《乐府诗集》。
[13]朱嘉徵:《乐府广序》卷16,《续修四库全书》本,第4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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