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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武术家石敬岩考述(一)

2021-04-17 06:44:56


   这篇长文章爸爸1987年刊于《成都体院学报》,后在收入《说剑丛稿》时进行了修订。全文长接近两万字,三个部分,在考证基础上对明代武艺的脉络从枪法的发展上入手进行了剖析。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篇之一,该文结合爸爸对手搏问题的研究,以及中日韩刀剑研究的长文,以及对匾囤的研究,与最近的武术文献学的研究,某种意义上可以被视为是我们古典武艺研究的框架性结点。这两天一位日本友人的延伸研究,再次在小圈子中引发对该文的关注,故再发上来,一方面是给没有读过的朋友;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希望更多的人参与到古典武艺的研究中来,严谨、深沉的对待我们的武艺文化。

   武艺是学问,是基于历史事实的传承,他不玄虚,更不神怪,只有脚踏实地,中国武术才有可能为世人所接受,从而沉淀,而非如浮土般,随风四散,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积聚成堆。

   


马廉祯





明代是中国武术发生重要变化的时代,也是武术家辈出的时代,人物之盛,影响之深远,是前代所不及的。


明代武术家,除了唐顺之、俞大猷、戚继光、许国威、茅元仪等这样一些功业显赫、事迹昭然的军旅武术家之外,还有一大批名不载经传的民间武术家。民间武术家中的一小部分,因为自己有著述传世,所以一直为后世所尊崇,随着时间的推移,名声也就越来越大了。如明末徽州休宁的程宗猷(冲斗)、程子颐等便是如此。还有一部分,我们从文献史料中得知其姓名,有的还能稍稍考知其武艺梗概,如李良钦、李通、边澄、绵张、洪转、洪记、张松溪等,大致都属于此类。虽然这些人物大都无从详知其生平,但他们还算是幸运者,因为绝大多数明代民间武术家已经被历史的长河所淹没,以至连一点痕迹也无从寻觅了。

 

明代末年的情况似乎稍有不同。明自万历以降,朝政昏暗,国事日非。不久,后金国勃兴于辽水,农民军崛起于秦陇,大明王朝面临丧乱的局势基本形成。面对这种形势,使一些深怀忧国之情的知识分子,特别是东南地区的一些年轻士人,抛弃重文轻武的传统陋见,把一部分精力用之于研习韬略和武技上来。于是,他们便接触到一些原本属于社会下层、士大夫不屑一顾的民间武术家,并且与之建立起密切的关系。这些本来也可能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民间武人,正由于结识几个文人或教了几个文人徒弟,他们的名字和武艺被弟子记载下来,便在武术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其中有些人还成了后世拳家顶礼膜拜的偶像。

  

在明末这类民间武术人物中,最具代表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王征南;另一个便是本文的研究对象石敬岩

 

大家都知道,王征南及其“内家拳”,之所以有今天这样的赫赫名声,关键在于他有幸结识了黄宗羲父子,又曾经教黄宗羲之子黄百家习武。经黄氏父子为之揄扬,真所谓“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今天竟成了许多人景仰不止、攀附不迭的古代武术奇人。


石敬岩大略与王征南同时,都是明末东南人文荟萃地区的武术家。据我的粗浅认探研,石敬岩的武术成就绝不比王征南低,他留给后世的武术遗产和有关他本人事迹的史料,也比王征南要多。然而,石敬岩身后却相当萧索,远不及王征南声名显赫。在晚近以来的武术界,王征南的大名近于无人不知;“内家拳”尽管在王征南殁后就已成了“广陵绝响”,然而今天以“内家拳”自命的拳种拳家不胜其多。相比之下,知道石敬岩的人就很少,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到过以石氏为宗的任何拳械流派。这是什么缘故呢?我以为原因比较多,但主要不外乎以下两个:


其一,作《王征南墓志铭》的黄宗羲,是明末东南士人中的翘楚人物,又是开创清代学术风气的大师之一。


黄宗羲为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民间拳师写了洋洋数千言的墓志,乃子百家又笔录了王氏《内家拳法》,由是,凡读二黄文集者,莫不从二黄的道德文章出发,对王征南肃然起敬。与之相比,记述过石敬岩的几个历史人物,如钱谦益(牧斋)、陆世仪(桴亭)、吴殳(修龄)等,固然也都是明清之际的知名人士,但总的来看,影响都不及黄宗羲大。钱氏是明末文坛盟主,是黄宗羲十分尊敬的老师,然而当明清革代之际,他的出处大节有亏,一顶“两朝领袖”的帽子使之黯然失色。终生为弘扬石氏武艺而孜孜不倦的吴殳,乃是一位“一生困厄”又遭受世俗鄙薄的失意者,他虽在诗、史、武三方面都有了不起的成就,然而身后十分寂寥,名字近于泯没。所以,不能否认,王征南的名声的确与黄氏父子的揄扬有关;石敬岩的冷落,则与钱、吴等人自身的冷落不无关系。


其二,更重要的一点是,石敬岩的武艺以枪法为核心,兼及刀法,要之,都是临阵实用的军旅武艺。


他出入于部伍而死于沙场,虽然也曾经是以传授武艺为糊口之计的民间拳师,但他的武艺基本上属于军旅武艺范畴。王征南则偏擅拳法,据载,他所传习的拳法不同于“主搏于人,人也得以乘之”的少林拳之类,而是北宋末年武当丹士张三峰所传的“内家拳”。在古代武术领域里,如果以临阵实战之效来讲,拳是“无预于大战之技”,是“初学入门之艺”,所以拳的位置远远低于实用的兵器,特别是在军旅武艺系统里。因此,即使到了拳术已蔚为大宗的明代,它也基本属于民间武艺范畴,而且此时已经出现了许多花拳绣腿之类“套子武艺”。


由此推之,王征南本人虽然有过一些奇异的战斗经历,但他基本上是一个民间武术家,只是他所传习的“内家拳”较之流行拳术稍有不同而已。清代中期以后,传统的军旅武术更趋衰落,近代武器的发展,使古老的弓矢刀枪之类丧失了当年的威风,只能悄然退出军旅而另辟蹊径。与此同时,早就具有更多一些体育因素的民间武艺却勃然兴起了,并逐步发展成为几乎是包罗万象的近代武术体系。近代武术与古代武艺之间有着密切的渊源关系,但又存在着巨大差别,存在着从形式到内容的多方面的不同。其中一个最显著的不同,就是古代武艺以军阵实用的兵器技术为主体,近代武术则以“无预於大战之技”的拳术为主体。从形式上看,前者以若干可分可合的单个实用方法(吴殳称“行着”)为主,而排斥“套子武艺”;后者则以套子为主要演练形式。武术的近代化是武术自身适应历史变化的结果,是武术发展的必然趋势,同时也是武术能够生存下来并继续发展的重要原因。了解了这一历史背景,石敬岩的消沉和王征南的显赫就更容易理解了。这也许就是古人常说的“人之显晦,固有时也”。


当然,我们不必对石、王二位古人强作高下轩轾之论。这二位古代武术家各有千秋,都应当深入研究,并给予客观而公允的评价。历史是曲折的,其现象往往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石敬岩的大名直到清康熙年间,江南故老犹能言之,后来便渐渐寂然无闻了。随着军旅武艺的衰微,石敬岩及其“石家枪”都成了历史的陈迹,成了非经仔细摩娑则不辩其年代的沉沙折戟。这一历史的裁判固然相当严酷,但大体符合社会发展的法则,符合武术演变的规律。与之相比,当初名声远较石敬岩为小的王征南,今天可以说是热闹极了。


然而,黄百家的一本《内家拳法》,给后世武术界带来了内家、外家的歧议纷争,并进而演义出武当、少林等无数光怪陆离的说词,自然王征南也就被自称为内家拳的人们奉为不兆之祖,被蒙上了一层层灵光宝气。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自然是武艺修养并不很高的黄百家所始料不及的。对王征南这位历史人物来说,身后走红自是幸事,然则红得到了与他本人并无多少关系,实际上成了某些人的字号和商标时,设使王征南冥冥中有知,恐怕连他自已也要为之茫然了。


于是,我以为,石敬岩被人们遗忘了三百年,然而当他一旦被人们从记忆中寻索到时,他的形象是清晰的,他的武艺成就也大体上斑斓可辨。相反,百多年来不断走红的王征南,尽管名声显赫,“传人们”不计其数,然而他的形象是模糊的,要搞清楚他的真实面孔和武艺成就反需要下大功夫、花大气力,因为他已被太多的浓烟迷雾所笼罩。所以,天下之事,幸与不幸真是不好率尔判定,不好轻易地去下结论。


今年是石敬岩去世三百五十周年,谨以此文来表达我对这位杰出的古代武术家的尊崇和纪念。





 

石敬岩,名电,江苏常熟人,曾侨居长洲之彩云里。生年不详。死于明崇祯八年(1635),死时年约六十开外。据此上推,生年约当隆庆、万历之际。石敬岩死时的年龄有两说,陆桴亭说“年已七十余”,吴殳说“年六十外”。二人虽然都曾追随敬岩习武,但我以为吴殳的说法更贴近实际,故从吴说。


石敬岩的出身也有不同说法。钱谦益(牧斋)曾写过一篇表彰敬岩死节的文章,叫《石义士哀辞并序》,说石敬岩出身于“丐户”。所谓丐户,是起源于元代的一种最受歧视的城镇贫民户,相当于贱民。丐籍世代相传,入清后犹存,尤以江南常熟、昭文二县为多,直到清雍正八年(1730)才被彻底免籍。所以钱氏《哀辞》一起笔就写到:“所谓丐户者,吴人至今犹贱之,里巷伍陌,莫与之接席而坐。”敬岩出身丐户的说法,亦见于明遗民屈大均(翁山)的《四朝成仁录》卷12《石电传》,及查继佐的《罪惟录》列传卷12《石电传》,但二书都可能是沿用了钱谦益的说法。钱氏《哀辞》言之凿凿,似有所据,但曾经学艺于敬岩的吴殳、陆桴亭都不取此说,而且陆桴亭曾加辩驳。我也以为钱说颇多疑点,不可据信。


首先,钱氏《哀辞》起笔就写丐户之贱,再引出他与敬岩的交往,颇令人感觉钱氏有自标超群脱俗之嫌。钱氏有倜傥绝俗的一面,又确有重名轻义的短处,这是历来所公认的。所以,写敬岩身份之低贱,也就悄然抬高了自己。当然,丐户之说,也不会是钱的杜撰,可能来自于传闻,钱氏未加考究便诉诸笔墨,而且又大大渲染了一番。


其次,与敬岩有过两年师徒关系的陆桴亭在其《文集》卷六《石敬岩传》里纠正过钱氏的说法。他说:“公(敬岩)……先世为元大臣,国初抑之为贫户。太史(牧斋)谓元时丐者误也。”我以为陆氏之说可信。第一,据钱、陆、吴三人共言,,以功受职为都司参将。后来曾在真定巡抚韩晶宇府中学练枪法。钱氏说他“有善枪者,典衣裹粮,不远数百里,尽其技而后已。”又说:“所至尽结其豪杰,诸无赖恶子具牛酒,持百金愿交欢,石君掉头去之,唯恐不速也。”这些经历和气度,绝不像一个籍在丐户的人。第二,终身奉敬岩为宗师的吴殳,乃是一个才具特异又毫无道学家气息的诗人和学者,作为系统接受并汲汲发扬敬岩武艺的人,我以为他对敬岩的记述最称翔实,然则吴殳没有提到敬岩是丐户。假如敬岩确实出身丐户,吴殳会无所讳言的,我相信这一点。第三,清光绪重修《常昭合志》卷28“人物”有《石电传》,该传也不言敬岩是丐户出身。


敬岩祖上是“元朝大臣”的说法很可能出自敬岩本人。我以为敬岩有可能是蒙古人或色目人的后裔。元朝灭亡后,蒙古人、色目人在明初的压制政策下大大衰落了,特别是散居江南者,往往变易姓氏以掩蔽族属。不少当年的世胄人物、军户子弟都走上靠武技谋生的道路,有些凭军功而再度崛起,有些则沦为社会上的武术职业者,其身份自然比较低下。如明代有名的“沙家竿子、马家枪”之类,大抵皆属此类人物。很有可能石敬岩就出身于一个元代有地位、入明后衰败了的世代武艺之家。因其贫困,故有丐户之说。他“长身赤髯”的状貌也多少透露出“非我族类”的消息。


根据现在所看到的资料,石敬岩的经历略可考见者有以下几点:


万历年间,常熟发生“盐盗”薛四彭等人引起的动乱,县令耿橘召募勇士将薛四彭击毙,石敬岩是应募的勇士之一。陆桴亭说:“应募之日,耿公畜之署中,自教以击剑之术。”所以敬岩的剑法实为耿橘所授。而吴殳说:“敬岩自少时受双刀法于本县令君耿橘,少不如教,为靴尖所蹙者不可胜记。日后出塞征苗,只以双刀临阵。”


耿橘,字廷怀,号兰阳,河北献县人。万历二十九年(1601)登进士,初任尉氏县,后调常熟县。为官清正,政声很高,后升为监察御史。耿橘是著名理学家,曾主讲虞山书院,又精通武艺,在明代理学家中的确是不多见的文武通才。敬岩的武艺曾受教于耿橘,亦见起点之高,进一步证明“丐户”之说不可信。


万历三十七年己酉(1609),敬岩曾随都清道陈监军征两江苗民。“公被重铠先登,挥三尺铁入万众中,遂破同安诸寨,以功至都司参将。”这是陆桴亭所言。钱谦益则说:“万历中,应都清道陈监军募,督兵攻同车诸寨,功多,当得官,谢归。监军没,来依余。醉后辄鼓腹笑曰:石电非轻为人醉饱也。”


敬岩从征苗民一事,尚待考诸史籍。陆桴亭为敬岩作传在钱谦益作《哀辞》之后,凡与钱氏牴牾处,都有纠正钱说的意思。但他说敬岩积功至都司参将,好象也不大靠得住。敬岩在陈监军死后投依牧斋,看上去很象是陈监军的私从,是随军教师一类身份。明代军中确有这种人,俞大猷、戚继光等军中就多有武技教师。这类人大多来自民间,不是职业军人,也没有什么明确军职,军主可能给予某种礼遇,但其身份比较低下。我以为敬岩在陈监军处吃的正是这行饭,陈监军一死,只得另觅出路。牧斋所谓“功多,当得官,谢归”,也不免有虚美成份。


崇祯六年(1633),敬岩到了江苏昆山县,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一步。


在昆山,几个血气方刚、抱负不凡的年轻人曾向他求艺,其中包括后来以理学闻名的遗民学者陆桴亭,还有敬岩武艺的主要继承人和传扬者吴殳。对一个身处草莽的民间武术家来说,得到一个杰出的学生是极其重大的事情,这不仅可以使自已名存天壤间,更重要的是能使本门武艺发扬光大,不然便多半是湮没无闻而最终与草木同朽了。当然,前提是本人确实是此道中的高手,而非故弄玄虚的江湖把势。以敬岩的苦心孤诣,得陆桴亭、吴殳这样的英材而教之,在中国武术史上真是一段令人神往的佳话。


先看看陆桴亭在其《石敬岩传》里的一段记述:


崇祯癸酉,平湖沈公萃祯备兵吾娄,时江北海氛日甚,沈公留心武事,聘东南技勇练兵,敬岩应邀而来。同时来者有曹兰亭、赵英及少林僧洪纪、洪信之属,独公称最,自曹以下皆推服。年已七十余,犹力举千均,盘舞丈八蛇矛,龙跳虎跃,观者皆辟易。有程某者,徽人,亦善梨花枪,妒公,愤言于众,欲与公较。公与期日角技,前一夕程忽遁去。余念时事日非,倘一旦出而用世,则兵革之事所不能也,乃延敬岩而问技焉,三年中颇得其术。

    

吴殳《峨眉枪法·石敬岩枪法记》云:

    

崇祯癸酉,敬岩至娄,寓报本寺。余约同里夏君宣、玉如、陆桴亭拜学焉。玉如、桴亭与余同辛亥生,君宣长一年。二夏之居与余仅隔一墙,三人晓暮习练;桴亭居稍远,数日来一习手足,视三人稍疏。


敬岩是崇祯癸酉(六年,1633)到的昆山,乙亥(八年,1635)二月战殁于安徽宿松。在昆山教吴、陆、二夏习武,首尾只二年。吴殳说:“予受敬岩戳革之法,练习二年,手臂粗得柔熟。”又说:“癸酉、甲戍,练戳革无间时者二年。”桴亭说“三年中颇得其术”,显然说多了一年。此外,依吴殳所述,诸人从敬岩习武,吴殳是发起者,事实上他也是四人中习武最有成就的一个。桴亭则因居住稍远,只是数日一来,“视三人稍疏”。然而桴亭只讲自己“乃延敬岩问质焉”,不提同学者还有吴殳与二夏。不提吴殳,很可能出于对吴殳的偏见。


吴殳出身寒微,本籍太仓,因作人赘婿而移籍昆山,这在当时就遭到世俗的冷眼。加上桴亭颇以理学正宗自许,视学涉百家、兼及释老的吴殳为杂流,二人思想与学术分歧确实很大。可能因为这些原因,桴亭不愿写下他与吴殳曾同为敬岩弟子的这层关系。既然不提吴殳,二夏也就从略了。事实上,桴亭对夏玉如很敬重,他的《年谱》和《行实》都曾提到与玉如师事敬岩“习武艺”。崇祯十四年(1641)四月间,玉如以“好勇不慎”而染疾,吴殳曾约桴亭一起去看望他。过了五年,至顺治元年(1644),出门半年多的玉如突然回来,原来他已仗剑从戎,曾“孤身北侦”,归来为同学们讲述清军占领下北方的情况,接着他又要去扬州投效史可法。足见玉如是个血气很盛的志士,敬岩的弟子中只玉如一人将所学武艺用之于抗清复明的事业,可惜我们对他的史事知道的太少,还有待今后继续考索。


与敬岩同到昆山的几个人,曹兰亭,他书未见记载,不详其身份,从桴亭的文字看,似武艺仅次于敬岩者。赵英,他书皆作陈英,当桴亭记忆有误。少林僧洪纪、洪信,洪纪当即吴殳《手臂录》及其他书中所见的洪记,亦作弘记;洪信情况不明。洪纪是敬岩的朋友,曾向敬岩传授枪棍法。后来二人一起去真定拜访著名枪家刘德长。洪纪功夫“少林推第一”,所以见德长后“意殊傲蔑”,结果败在德长枪下,乃与敬岩一起拜德长为师。二人从德长凡二年,敬岩枪法大进,成为刘氏入室弟子。洪纪则不如敬岩,是故以后同到昆山时,不能不以敬岩为首了。但不久以后,此人在河南被农民军所杀。


另外,桴亭所说那位不服气敬岩而又不敢如期比武的徽人程某,很象是休宁程冲斗家族中的一员,当时程冲斗已经过世,但程冲斗的枪名远播于大江南北。程氏在徽州是大族,其子弟辈习程氏六合枪者很多,所以“徽人程某”很可能出自程冲斗家族。桴亭专记此事,未尝不含有贬低程冲斗而抬高敬岩之意,后来吴殳对程冲斗系统的枪法也屡有贬词,与陆桴亭是一致的。这种态度恐怕未必来自于敬岩,乃是弟子们的一种门派自负意气。


敬岩在昆山的二年中,与吴殳、二夏、桴亭等一班弟子的关系相当密切,几乎是朝夕在一起教习武艺。当时,整个北方农民军已成燎原之势,关外满族也在秣马砺兵,准备随时入关收拾残局,崇祯统治下的大明已岌岌可危,只有江南还大致安定。吴、陆诸人都是才具杰出的年轻知识分子,他们习武,自然是有鉴于时局之危,打算为朝廷效命。敬岩虽然是一个社会地位很低的职业武师,但他的脚根也站在朝廷一边。显然,敬岩与吴、陆诸人思想立场的一致性,是他们师徒十分相得的基础。此外,对敬岩的武艺和遭遇,吴、陆等抱有同情并为之愤然不平,这不但表现在吴殳在几十年以后为敬岩所写的一系列文字中,也表现在桴亭赠给敬岩的一首诗里。诗载桴亭《诗集》卷一,赠诗的时间正是桴亭等从敬岩习武的崇祯癸酉、甲戍之间:

    

赠敬岩将军

敬岩剑槊为天下第一,予从之受学,惜未尽其术

将军结发已从戎,四十余年立战功。

十月冰霜孤寨外,九秋风雨百蛮中。

但期戮力同刘杜,岂料终身类李冯!

执政无人君应恨,江湖知己尚难逢。


据桴亭自注:“但期”一句中的“刘、杜”,是指明将刘綎、杜松。刘綎是抗倭名将刘显之子,勇悍敢战,善用大刀,当时为辽阳总兵。杜松是陕西榆林人,在陕西身经百战,威名赫赫,后调为山海关总兵。二人《明史》有传,均在万历四十七年(1619)明朝进攻后金的萨尔湖之役中阵亡。桴亭注云敬岩曾与二人同事,这似乎隐约透露敬岩也曾参加过明朝对后金的战争。总之,对敬岩的深切同情,构成桴亭此诗的主题。敬岩有四十多年的军旅经历,本来一心许国,希望同刘、杜一样既得到国家重用,也甘愿为国家血染疆场,不想“执政无人”,敬岩的才略和志节均遭到无情埋没,最后竟沦落江湖。桴亭在不平之余,想起了汉代李广和冯唐,他以为敬岩的遭遇正如同李、冯。


最末一句,说即使身处江湖,也难得碰到一个知己,言外又以敬岩知己自许。应该承认,吴、陆等排除社会上的陈见,对一个江湖武师执弟子礼,并对之表示深切的同情和敬仰,对敬岩来说,的确称得上是难得的知己了。


崇祯八年乙亥,明末农民军在荥阳大会后,张献忠一支独自挥戈东向,向两淮流域进军。农民军攻庐州、舒城俱不下,转而克庐江等城,一时江南大震。明应天巡抚传檄苏州卫世袭指挥包文达率本卫兵进援桐城。时在昆山的石敬岩等随包文达驰援,在宿松与义军遭遇,包文达全军覆没,敬岩死于此役。关于这场战争,许多晚明史籍都有记载,对于敬岩的死,则陆桴亭《石敬岩传》和钱牧斋《石义士哀词》记之尤详,兹将桴亭所述录之如下:


甲戍,流寇躏中都,困桐城,公与游壮士赵英从指挥包文达公援,要公与俱,公辞以老,英曰:‘我辈平居,以公为瞻,公不往,我辈何所恃?’遂强公行。二月十二日,追贼于宿松,贼伏山谷中,空城以诱。我师轻进,贼伏起,断中坚为二,文达死之。公与英犹未食,分左右奋击,自辰至脯,杀贼无算。英马蹶被执,公大呼往救,枪锋所及,无不披靡,围散复合者数。已而枪折马毙,公挥短刀步战,犹力杀数十人,至死不仆。初公与予论马槊,谓马上槊犹马上箭,对  抹鞦乃可发枪,若分騌者全持马力,倘敌马力强,能折人枪,故马槊以浑铁为贵。公之死,卒以围合敌众,枪力不及,而贼马又强。皆如其所论云。死之日,皖人异之,招其魂祀之余忠定庙下。吴人陆嘉颖赋诗哭之,买隙地具衣冠以葬。


桴亭所述可谓详备,但略有失误的地方,也有需要补充的地方。


首先,敬岩之死在崇祯八年乙亥,而非七年甲戍,对此,各家记载都是一致的,桴亭记忆有误。其次,敬岩死后,皖人祀之余忠宣公祠,而非余文定公祠。余忠宣公,即元末“节烈”名臣余阙,事迹载《元史》卷143本传。再次,为敬岩营造衣冠冢并“赋诗哭之”的陆嘉颖,嘉定人,字子垂,明遗民。他就是南宋遗民郑所南《心史》手稿的发现和传播者,本人有《砚隐集》。关于敬岩的死状,清修《苏州府志》、《常昭合志》及钱谦益《石义士哀辞》等,均言被农民军“围而斫之,头既断,犹僵立为击刺状。”唯戴笠、吴殳《怀陵流寇始终录》卷8载云:


石电等下马奋槊步斗,贼骑堕地纷然。迥马遥环之,令刀槊不得及,发矢如飞蝗。(张)国维发兵不给甲,电等皆中箭死。


吴殳是明亡后最早撰写“流寇史”的史家之一,是《怀陵流寇始终录》的整理者。他是敬岩的弟子,相信这段文字必出自吴殳之手。而吴殳的记载更少一些文学色彩,比较真实可信。与之相比,其他各家“死而不仆”的记载不免类同小说。


出身寒微而一生困乏的石敬岩,最后竟充当了腐朽的大明王朝的殉葬品。直到以花甲之年战死沙场之时,他并没有食大明半斗俸禄,身份是包文达的“客”,是“东吴技勇知名士”。这真是一个可叹的悲剧。他的死,为自己争得一顶“义士”的桂冠,连大名鼎鼎的钱谦益也为之殷殷立传,然则仅仅几年之后,钱谦益们便纷纷投到大清王朝的怀抱里去了,敬岩泉下有知,不知当有何感?不过他的弟子们总算不负乃师苦心。陆桴亭入清后义不出仕,以讲学著书终老乡里。桴亭是清初最有成就的思想家之一,可贵的是,有鉴于明儒空疏之弊,他极力阐扬学以致用、文武并重的经世思想,与同时的北方学者颜元(习斋)所见多合,他的思想不能说没有来自石敬岩的因素。


吴殳“革代之后,心如死灰”,差不多一直是一个穷愁潦倒的蒙馆先生,间或为达官新贵们代笔写点应酬诗文换碗饭吃。虽然他学问十分渊博,学术声誉很高,相与过从者不乏名公显宦,然则他终于不肯通过夤缘或科场来出仕新朝,最终保住了自己“遗民”的气节,老死于穷困之中。这种精神是当时大批遗民所共有的,但具体到吴殳身上,也要看到敬岩品节对他的影响,不然吴殳何以至死不忘敬岩师教?吴殳对敬岩感情极深,敬岩的武艺之得以传之不朽,几乎全仗了吴殳这个终身不忘师教而又才华横溢的高足弟子。


钱谦益以“性椎鲁,重然诺”六个字概括敬岩的为人,敬岩必是一个很重义气的人。


据钱氏讲,敬岩有一个好朋友,姓孙,吴淞人,“家于江干,败屋破扇,妻子昼饿,傍近侠少皆兄事之。”看样子也是敬岩一流人物,较之敬岩尤为落拓。崇祯二年十月一日,清军突然攻入畿辅地区,兵临京师,朝野震恐。此时,敬岩与孙某曾到京师拜访牧斋。钱氏未言石、孙突然来访的原因,想必是为他的安危而来,足见敬岩对钱氏以往的礼遇有图报之念。崇祯三年清兵退回关外,客居京师的孙某,曾独出蓟门,打算尽历关塞,然旅途中碰到山水暴涨,阻断道路,竟冻饿染疾而卒。孙某死后,敬岩“哭之恸,久之,忽忽不乐。”他说:“孙兄死,电无可与共死者矣!”石、孙二人的贫中交很有古之侠士的流风余韵,亦可见敬岩作风之一斑。


敬岩的赴死宿松,也可以说是为了义气而自找的。当时,张献忠大军扫荡了明室祖陵所在的凤阳,负有守土之责的巡抚杨一鹏等纷纷逃遁,敬岩不过一个普通老百姓,朝廷又从来没有厚待过他,驰援一事与他并无关系。


敬岩自己也曾说:“吾老矣,不食军门升斗粟,奚而往?”然而,就因为陈英等讲了几句“我辈平居以君为眉目”的话,敬岩便慨然而往,结果死于锋镝。大概昆山诸子对他的敬重,也与敬岩这种豪侠作风有关,毕竟“勇死寻常事,轻仇不足论”的气概并不是每一个习武者都有的。敬岩死后,桴亭写过两首挽诗。桴亭是遗民诗人中的名家,两诗很能表达桴亭对敬岩的痛悼之情,读之令人怅惘。谨录其一,作为本节的尾声:


            白水黄沙战骨寒,天阴磷火自成群。

            可怜无数沙场鬼,头白如霜独见君。







下面我们对敬岩的武艺做些考察分析。


古代武术家最重师承渊源,因为古代武术很大程度上是用之于实践的某些特殊技术,这些技术是实证的、经验的,只能依靠言传身教、心传口授的教学手段来进行传授,所以师承关系就显得特别重要。对敬岩的武艺,我们不妨也根据师承关系加以考察。


据目前所见到的材料来看,敬岩的武艺主要有这样三个内容和来源:

    

首先,前面已经谈到,敬岩年青时曾受教于常熟县令耿橘。桴亭说耿橘曾教给敬岩“击剑之术”;吴殳则说耿向敬岩传授了双刀法,后来敬岩随陈监军征两江苗民时,“只以双刀临阵”。陆、吴都是敬岩弟子,说法竟歧异如此,到底谁的说法更可信一些呢?


我以为吴的说法更可信,理由有四点:


第一,明代军旅中用剑者绝少,剑实际上是过了时的古兵,所以明末茅元仪曾说:


古之剑可施于战斗,故唐太宗有剑士千人,今其法不传。断简残编中有诀歌,不详其说。


还有人说:“军中诸技,唯刀剑法少传。”这些话反映了历史的真实。耿橘召募勇士,亲自授以武技,是为了对付盐枭,当然要立足于实战,他怎么能超越时代界限,独出心裁地教授起古老的“击剑之术”来呢?


第二,明代武人好用双刀,这是一种时尚,例证极多,勿劳细举。吴殳本人就曾随“天都侠少”项元池学过双刀法,而项的刀法又来自田州士司瓦氏夫人。在这样一个风气之下,耿橘授敬岩以双刀,敬岩又执双刀作战,这都是符合时代特征的事。


第三,桴亭习武颇有点“票友”味道,大不似吴殳数十年精研不辍,终于成为杰出的武术家。因此,桴亭凡写具体武艺的地方,都有点“掉书袋”的气味。如敬岩武艺以枪法为擅场,他偏要写成“盘舞丈八蛇矛”,“敬岩剑槊为天下第一”,古色古香,书卷气十足。“击剑之术”四个字也属于此类。说破了,桴亭在武艺上终究入门不深,尚未脱去文人抵掌谈武的习气。


第四,吴殳言敬岩武艺甚详,他的著作中无只字提到敬岩的剑法如何。根据以上四点,我以为敬岩武艺的第一个内容是来自于耿橘的双刀法。明代南北武艺差异甚大,耿橘是河北献县人,对于他的武艺渊源我们一无所知,但从籍贯看,他传给敬岩的双刀法应属于北方系统的。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其次,据陆桴亭说敬岩曾与浙人刘云峰同学倭刀,“尽其技”。桴亭说:


故公言步战唯长刀最胜。当马毙步斗时,公仰天叹曰:‘使吾得长刀,贼不足尽耳!’卒以器械不利以身与敌,悲夫!


按,“浙人刘云峰”的名字,亦见于程冲斗《单刀法选》,该书有云:


器名单刀,以双手执一刀也。其术擅自倭奴。……余故访其法,有浙师刘云峰者,得倭之真传,不吝授余,颇尽壶奥。


据此可知,刘云峰的倭刀法是直接学自于“倭”的,敬岩既与刘云峰“同学倭刀”,当然也应该是直接学自于“倭”的。如果这个说法可信,敬岩的倭刀与刘云峰的倭刀实出于一源。刘云峰传给程冲斗的倭刀法,由冲斗“依势取像,拟其名”,著成《单刀法选》一书传世。而敬岩的倭刀法如何呢?大家都知道,吴殳《手臂录》卷3是《单刀图说》一卷,其内容也是日本双手刀法,但吴殳在《单刀图说·自序》和其他文字中,均未说明这个刀法是否出自敬岩,也未说明与刘云峰有无关系。根据《单刀图说》的内容来看,吴殳此谱虽然有他自己依据中国枪法、棍法、剑法加进去的内容,但基本技法与程冲斗所传刘云峰刀法有明显相同的地方,一句话,二者之间的同源关系仍然清晰可辨,这使我们有理由认为吴殳的倭刀法有出自敬岩的可能。而吴殳为什么不说明出自敬岩呢?我想,这是因为他对整个刀法做了较大幅度的修改和补充,甚至在基本理论上与刘云峰系统的刀法已形成某种对立,也就是说与敬岩原来所传已大相径庭,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再讲与敬岩的关系了。吴殳是一位在武艺上探索不已而又富于创造精神的人,写《单刀图说》时,他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已经是一位造诣高深,成就卓著的武术家。从他自己的著作中我们看得出来,他对刘云峰系统的倭刀法并不表示赞赏,实际上也就是对敬岩所传倭刀法不表赞赏。这样情况下,不提敬岩的传授,既可以免去窜乱师法之嫌,又可充分发挥自己的主张,大概是唯一可取的处理办法。他这样做了,使我们得以推之敬岩所传倭刀与刘云峰出于一源,正可从程冲斗《单刀法选》中窥见其概。


最后,敬岩武艺的核心是枪法,其渊源与内容都比较复杂,需要多费一些笔墨来加以考述。明代枪法虽以陆合为大宗,但因为陆合支派繁多,加上传授有交叉,术语有异同,所以,我们对敬岩枪法又只能大略言之。


根据吴殳记述,敬岩的枪法本宗“马家”。


所谓马家,即明代陆合枪三大派――杨家、沙家、马家――之一的马家。此马家,既见于戚继光《纪效新书》、何良臣《阵记》,又见于王圻《续文献通考》,可以肯定地说,它是明代陆合枪诸流派中十分重要的一支。但早在吴殳的年代里,马家“之人之时之地,皆无可考”,现在要搞清楚这个问题,更需要大费周章,故我们暂且搁置勿论。出自马家,这是敬岩自己说的。


王圻《续文献通考》载,马家枪有“上十八盘,中八盘,下十八盘”之名目,敬岩在教授吴殳时,并未言及“十八盘”等法,于是,晚年的吴殳对乃师是否真正出自马家曾表示过怀疑。我以为,吴殳的怀疑是多余的,王圻所罗列的“枪之家十有七”,多数得自于传闻之间,有些是从宋代《武经总要》上摭拾来的,如拐突枪、大宁笔枪之类,只是一种别致的枪形,并无枪法可言。王圻信手抄来,聊充数目而已,万不可认为明代枪家确有十七家之多。实际上是吴殳本人对此是有所认识的,他说:“张飞、拒马之类,不过一时口语所成,非真有十七家之法也。”然而他又据王圻“十八盘”之说来怀疑敬岩是否确实出自马家。怀疑实无道理。吴殳晚年,在谈论枪法时,往往有持论偏激而莫衷一是的地方,这与他谈诗论人很相似,大致属于思想方法上的偏隘,历来学者多有批评,我们也不必为之回护。


我认为,敬岩枪法出自马家最重要的根据是枪式特点。据吴殳辑本《峨嵋枪法·马沙杨三家枪式说》云:


马家木枪长九尺七寸,根大盈把,尖径半寸,腰硬如铁,重六七斤,唯此一式。


这是马家枪的标准枪式,与杨家枪式不同,与沙家竿子尤不同。吴殳在《手臂录》卷1《石沙杨马少林冲斗六家枪法说》中又言:


敬岩木枪长九尺七寸,根大盈把,尖径半寸,腰劲如铁,重约十斤。


上引两条材料虽然同出吴殳之手,但前者是吴殳根据程真如的《峨嵋枪谱》所描述的马家枪枪式,后者则是他追记敬岩所执枪的枪式。二者的来源本不相同,两条材料的一致,证明在枪式迥然有别的明代杨、沙、,敬岩所执枪式表明他的确是宗奉马家的。在三家枪式中,马家枪最短,杨家枪长于马家,沙家竿子最长。马家枪正因为其最短,所以技术要求也最高。它适宜武艺精深的枪家,而不适宜于教练普通士卒,所以戚继光、程冲斗意在训练士卒的枪法,基本上都主要取材于杨家。对此,吴殳亦有过精辟的论证,此不具引。


敬岩枪法本出马家已见上论,后来他又曾受于教刘德长,这我在前文已经谈到。刘德长,据吴殳讲原来是少林僧,曾遍游天下,因此枪技特绝。后来脱去袈裟,仕为游击将军。真定巡抚韩晶宇请德长到府中教部将,兼教其子。敬岩与少林僧洪纪专程去拜访德长,并从德长习枪法二年,成为德长入室高足。吴殳说,德长弟子以山东王富为第一,其次为敬岩与韩二公子,再次者为韩家仆人来子。敬岩枪法经刘德长指点后方达到更高境界。韩晶宇以下诸人事迹待考。


敬岩在教吴殳等习枪时,只讲到自己受教于德长的经过,并未说明刘氏枪法出于何家,对吴殳来说,这是一个未解之谜。


康熙元年(1662),五十一岁的吴殳在鹿城(河北束鹿县东北)盛辛五家设馆,在盛家碰到盛辛五的朋友朱熊占。朱弓马精绝,武艺高超,枪法曾受教于海阳(安徽休宁)程真如,而程真如又受之于峨嵋僧普恩,故称“峨嵋枪法”。在盛家巧遇朱熊占,是吴殳一生中的大事。在此之前,顺治十八年(1661)吴殳曾写了《石敬岩枪法记》一篇,大略叙述了敬岩枪法要点,但由于“革代之后,心如死灰”,他连笔、墨都已废搁,更无心于枪法,是故对所学敬岩枪法“多所忘失”。结识了朱熊占,二人“意气投合”,刚巧朱氏又是精于枪法的高手,于是他“追数敬岩之法”,向朱氏“询质异同”,不想他久已生疏的旧学,经与朱氏研讨后“顿还旧观”,简直“焕若神明”。


这样,他就振笔写下了《手臂录》中有关枪法的主要篇什。更重要的是,通过与朱熊占的切磋交流,他发现,石敬岩所传枪法实际上与程真如所传峨嵋枪法如出一辙。这是怎么回事呢?他认为,尽管敬岩没有说明刘德长枪法的渊源,但敬岩曾说:“德长初本少林僧,枪未造极,复游天下,而后特绝。”既然德长曾“遍游天下,安知不得之峨嵋乎?不然何其如水入水也?”当然,这是吴殳的推测,不是没有道理,也未必确乎如此。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敬岩的枪法的确与普恩――程真如――朱熊占一系的所谓“峨嵋枪法”暗然相合,这是十分有趣的事,是明清陆合枪源流系统的一段值得注意的公案,对之我将另文讨论。


敬岩枪法有很多特点,吴殳讲得很细,其精微处确有明代其他几家陆合枪所不及者。这是一个内容繁杂的大问题,现在只能就其荦荦大端略加介绍。


吴殳告诉我们,敬岩教人习枪,最重戳、革二法,也就是要求习枪者必须从最切实浅近的功夫入手。所谓“戳”,即戚继光、程冲斗诸家的“扎”,是大枪最基本的进攻法。枪家有言:“十枪九扎。一枪不扎,便是傻瓜!”足见扎是枪法的核心,是非重视不可的基本功夫,同时也是最切精要的功夫。吴殳说:


石师之教,先练戳,戳不许多,四伐五伐则喘息汗下,止而少憩。又四伐五伐,以力竭为度。戳不竭力,则手臂油滑,初址不固,临敌无以杀人矣。以渐加之,必日五百戳,几百日而后戳固焉。


这些话很浅近,无须解说便可明了。“四伐五伐”是吴殳借用《尚书·牧誓》的句子,郑玄《注》谓“一击一刺为一伐。”吴殳当然不是用“一击一刺为一伐”的本意,而是指每一戳为一伐,每一组练习不过四五戳而已。现在看来,这个数字似乎很少,何至于“湍息汗下”呢?我们应该明白,首先敬岩所练的马家枪枪式其长近一丈,分量在七八斤到十斤之间。


明代尺度与今天相差不大,以嘉靖牙尺为准,一尺约合现在32厘米,只略略小于今尺而已。而明代斤两之重量还略略大于今天,一斤约合今天596克,枪重以七斤为率,约合今天八市斤稍多,这在马家枪式中似乎还是最轻的了。我想,凡有过大枪操练经验的人都可以理解,八斤的大竿子,“以力竭为度”,初练者也就是四五下便需“止而少憩”,这是合乎情理的,是符合实情的。其次,敬岩教戳,要求“以力竭为度”,就是必须全力以赴。


他认为:“戳不竭力,则手臂油滑,初址不固,临敌无以杀人矣。”“手臂油滑”四个字可谓妙极,将偷用巧力以追求外观效果的弊病一语道破。“初址”就是基本功,“址”就是地基,由之引伸为基本功。要之,敬岩要求戳枪必须“以力竭为度”,就是要求以拙力练功,以打好戳的基本功,即所谓“戳址”。“戳址”不固,徒具人前美观,上阵毫无用处。吴殳讲,他们四人之中,“戳手唯(夏)君宣最劲最疾”,自然“劲”和“疾”两个字正是戳功的基本要求。至此,我们对敬岩教“戳”的要点便大致上有所了解。


吴殳接着说:


戳之后,乃教以革。革者,其后踵,不得移动,移动则手不熟。乃使善戳者,如矢如电以戳焉,革稍不合法,则杆必及身,颠仆于地。杆以韦絮封其端,而又厚缚纸竹于前胁,然犹左腕右臂青紫流血,恒不绝见。


所谓“革”,当即“格”之异字,是指大枪的防守法。“革”是泛言各种防守之法,具体讲,马家枪常法是“拿拦革中,钩剔革上,提掳革下”凡六法,六法均有严格的法度和口授的诀要,我们不必一一讲析。值得注意的是敬岩教徒练习革法的一套方法,大致有两个要点:


其一,执枪习革法后脚必须站死,不得移动,这样做是为了严格练习手功,即双手执枪进行防卫的能力。这个能力一般来说包括三点:


(1)对进攻方位的判断和心手相应的准确性;

(2)防卫动作的速度和时间感;

(3)防守动作的力度和大小幅度。


这三点只有在站死脚根的情况下反复练习,方能熟而巧,巧而自如。如果在练习的初期便允许脚步移动,练习者容易用调节距离的办法来配合手上的防卫,一旦形成习惯,手的防卫能力必难过硬,即敬岩所谓“移动则手不熟”。正确的训练进程应该是先使手械防卫达到过硬水平,然后再加上脚步的进退移动,如此则防卫自如,万无一失。显然,敬岩要求先由死步练革的方法是非常有道理的,这一点一直被李书文、马凤图等六合枪家法所严格遵循,足见真正的古典武艺法则在真传实授中被一脉相承着。


其二,敬岩教戳先由单练入手,通过单练以追求“劲”、“疾”两步功夫。而练习革法则不同,不是依靠单练,而是主要依靠对扎。对扎时,进攻一方是强有力的戳手,革者失误,便会“颠仆于地”。为了防止伤害,还制做了攻守两种防护器具,都是明清各家枪谱是未曾言及的,可以说是非常珍贵的历史资料。通过这些资料,不仅使我们了解到敬岩朴素切实、科学合理的教学方法,也使我们得以窥见明代枪家习武的一般状况。


吴殳还告诉我们,敬岩认为戳、革二法中,革法更吃功夫,“练革无终期,十年二十年益善”。无非是说革法非久练则不足御敌护身,只有首先能保护自己,然后才能进攻敌人,不然大枪对扎如穿梭,我扎敌时,便是敌扎我的最好机会,无坚实的防卫手段作后援,孟浪出枪,虽有穿坚透韧之功,也未尝不是授敌以机,自取败衄之道。


吴殳讲,敬岩在戳、革二法之后,再教门徒们练习“连环”。什么是连环呢?吴殳说:


连环者,一戳一革,互为主客,二人欲相杀如仇怨焉。佛门重涅磐堂里禅,谓临死时有用者也;枪亦重临阵有用者,习时稍容情,即临阵无用矣。


很清楚,“连环”便是戳、革二法的组合练习,二人互为主客,一攻一守,反复循环。要点是“相杀如仇怨”,必须是实战性的,而非比比划划,点到为止之类。这种练习方法,实际上与戚继光、程冲斗的八母枪对扎等是同一性质的,但八母对扎和六合对扎毕竟没有脱去套数的窠臼,练之既久,不免由熟而滑,渐渐的便成了虚应文章。相比之下,敬岩的戳、革连环化练习更具有实战价值。


戳、革、连环是敬岩枪法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三步功夫。三步功夫有成效之后,才教以破法、行着及各种枪诀。对练枪者来说,差不多是完成了初级阶段。进入了中级阶段,掌握了若干进进退退法则和行着,一般对家便可对付。至于高级阶段,需要更多的主客观条件,并非每一个习枪者都可达到。程冲斗以枪法名扬大江南北,石敬岩也深表推重,然而吴殳说,程的门徒们“气力愤发,殆同牛斗,绝无名士风流”。敬岩与人较枪“意思安闲,如不欲战,俄倾枪注人喉,不敢动而罢”。当然,到了敬岩这种程度,“微乎,微乎,进于道矣!”的确是达到了一种很高的境界。不过,戳、革、连环虽属下学之事,然不由此径便无从达到高深的境界,非由这三步功夫入手,其他诸如功夫、实践、师传、领悟之类,都成了虚谈。所以敬岩提供给人们的毕竟是枪法之正途,比起“ 花拳入门,误了一生 ”者流来,岂可以同日语哉!


关于敬岩的武艺,我们只大概介绍如上。如前所论,敬岩一生武艺的精粹在枪法,在流派繁多的明代枪家中,敬岩独树一帜,形成自己的风格,故吴殳名之为“石家枪”。在仔细考察了敬岩枪法的蕴奥之后,我以为,以“石家枪”命名敬岩枪法,并非吴殳抬高自己的老师以企自重,敬岩是称得起一家的,“石家枪”不仅理应在中国武术史上占有自己的位置,而且与戚继光、程冲斗所传杨家枪相比,它在很多地方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后,补谈两点以结束此文。


第一,前面谈到,敬岩武艺有双刀、倭刀及大枪,“尤精于枪法”。除此之外,吴殳曾提到:敬岩“偃月刀开枪,用刀尖弯处,以枪法封闭开之。”:吴殳曾问敬岩:“牌去枪远,何以可入枪法?”敬岩答曰:“我身前三尺枪圈子中,蝇蚊不能入,非团牌而何?”可见敬岩对偃月刀、团牌等亦不乏研究,不过大枪乃是明代军中兵器的主要形式,其位置仅次于弓矢,因此军旅武艺最重枪法,第一流的武术家也必须首先看枪法水平,其他杂兵不能不居于次要地位,这就是现存明代武艺典籍都以枪法为主要内容的原因,也是吴殳在记述敬岩武艺时主要谈枪法,其他只略略提及的原因。显然,并非敬岩的武艺仅限于枪法、双刀和倭刀。


第二,关于敬岩的枪法渊源,陆桴亭在《石敬岩传》里有这样一段说法:


尤精梨花枪,与河南李克复同师传,而公技更胜。游少林、伏牛、五台,皆尽其妙,枪法遂为第一。


“梨花枪”即陆合枪,因陆合第一合以“梨花摆头”结束,故俗以六合枪又名梨花枪。桴亭这段材料对了解敬岩枪法渊源似乎是很重要的,但我以为“与河南李克复同师传”之说不可靠;“游少林、伏牛、五台,皆尽其妙”也有夸大成份,所以在前面考述敬岩枪法渊源时不取此说。我以为其不可靠处有三点。

     

首先,李克复之名见程冲斗《长枪法选·长枪说》,程言:


世人尊枪为艺中之王,盖以长技无踰于此,余甚慕焉。访有河南李克复善其技,余师之,得其法。


据此,程冲斗枪法主要来自李克复,即其《长枪法选》所见内容。经我考察,李克复枪法与戚继光《纪效新书·长兵短用说篇》所载枪法实出于一源,基本上属于明代陆合枪系统的杨家一派。所以二者内容不仅大同小异,而且一起笔就推尊杨家,都依托于金代末年的红袄军首领李全之妻杨氏。如前所论,敬岩的枪法自称属于马家,其内容也与程冲斗大不相同。这样,敬岩与李克复“同师传”之说便不能不令人生疑。


其次,程冲斗大致是明代末年的人,他的第一部书《少林棍法阐宗》刊行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其他书刊行于天启元年(1621),此时,敬岩约当四十岁出头。依此推断,冲斗与敬岩大致同时在世,而冲斗稍长于敬岩,程冲斗既然师事李克复,自然李克复辈较冲斗为长,敬岩又如何与李克复“同师传”呢?一般来说,这样的可能性不大。


其三,吴殳从未谈到敬岩与李克复有什么关系,更未提到与冲斗同属杨家枪系统,相反,吴殳对冲斗多有贬词,有时甚至很尖刻。假如敬岩与李克复同师传,与冲斗渊源相近,吴殳必不会一味的扬石抑程。


根据以上三点,我以为陆桴亭关于敬岩与李克复同师传的说法多半出自臆测,是不可凭信的。


至于少林、五台、伏牛三山,在明代均以武僧享名天下,但都不免传闻多于事实,,对三山武艺有极尽夸张之描写,甚至说三山“其刹数百,其僧亿万,内而盗贼,外而夷狄,朝廷下征调之命,蔑不取胜,诚精兵之渊薮也。”明人不重考证,往往以耳代目,虽陆桴亭也不免于此,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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