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物流信息联盟

赵吉——忧天

2022-07-12 09:48:54



忧天

文/赵吉

图/李金烽


——记忆元——


在这个男人处于绝对统治地位的混乱年代,社会的公共管理偶尔会出现瑕疵。在察看了天象、德才、鬼神、阴阳、五行之后都没有找出纰漏的情况下,最容易并且最适合成为替罪羊的,就是根本没资格成为官员参与统治的女人了。

比如说如果没有妺喜,大夏的最后一任天子夏桀也不会被推翻后遭到放逐而饿死;再比如说如果没有妲己,前朝的纣王也不会因为失去民心而被现在的大周取代;就是本朝的周幽王,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冷美人褒姒,又怎么会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冷了大家的心呢,最后搞成现在这种人人都“不服周”的状况……可是历史没有如果,即使没有妺喜也会有姐喜,没有妲己也会有妲她,本朝没有褒姒也会有褒娣之类的……不过,这几个末代之君会因为身边女人的改变,而从荒淫无度变成英明神武吗?

其实这些我并不太关心,我现在只关心这一阵弥漫烟雾渐渐散去后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物体。

此刻,正午的太阳直射在身上有种火辣辣的感觉,在这阵炫目光芒消散后,这个物体逐渐显露出人形的轮廓。

我一点儿都不清楚这个人形的家伙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面前。

难道是我极力掩藏在心底的秘密已经被人发现了吗?不,这是不可能的!我在心中坚定地自问自答,给自己注入一丝信心。

刚才在家门口看见这个衣着打扮怪异的人从天而降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要么这是一个从比楚国更南方的地域来的南蛮人,要么就是燕国北方的野人,总之,他不是开化的大周王朝的属民。

可是他看上去并不完全像人,移动起来像传说中的魂魄般,是飘移着的。我的视线甚至可以从他的身体透过看到其后的影像,他就如同一层薄纱,哦,不,是一团薄纱。我听说过南地的沼气会让人晕厥,北地的酷寒能让人神志迷幻,却没见过平日里出现这种亦幻亦鬼的景象。

我尝试着从不同的方向观察着,这人头部硕大,身上的衣服看不出是何种材料制成,却没有缝合的痕迹,完全贴合着他的身体。

我不敢靠近他,本来想把自己藏起来,可是他明显已经发现我了,正缓缓地向我“走”来,我注意到他的脚却没着地,更像是飘过来的!

曾经当过军人的我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惊恐,却忍不住向后退着碎步,以保持我心中认为安全的距离,孰料我竟踩到地面上一颗圆滚的石粒滑了一跤,碰倒了院中盛满草料的马槽,只感觉身后的枯草满天飞舞起来,落了我一身枯黄。

看到我狼狈的模样,他停下了脚步,没有嘲笑,声音从他的胸部传出:“你是什么人?”声音传来,可嘴唇却没有丝毫动静。

跌坐在地上的我开始在心中认真地琢磨着这个问题:我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自己身份的改变由十年前的那天夜里开始。

那个没有月光的夜里,一身戎装的公子遂在府中秘密地召见了我们。

他拱着双手举起青铜酒樽,对我们百来人压低了声音说道:“昏君当道,国家危难,只有仰仗诸君了。”他环顾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仲,请。”

由于母亲的身份,出身奴隶的我在他面前那一刻真有些热血沸腾,觉得一位礼贤下士的英主正在将时代的命运交于我等之手,纵使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刺杀任务。

“哐当”一声,公子遂砸了手中的青铜酒樽,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发出轻脆的裂响。

“出发!”他低声吼道。

“诛杀昏君!”我带头吼道。

“诛杀昏君!”勇士们随着我的声音也低声应道。

突袭的勇士被分为三队,一队龙骐队五十人准备于南面公爵府门处强攻,二队虎翼队五十人计划从公爵府门侧的府墙处借梯翻入,而我隶属三队凤翔队。

是夜子时,当打更之人的梆声刚响起第一下,藏身在北岗山的我就看见南面公爵府大门处杀声四起,火光冲天,将府门处照得通亮。

我知道那是龙骐队的行动。在火光中,我看到府中的卫士手持长戟纷纷向南门冲去抵抗来袭者,他们是国君乞的宿卫,为阻止府门被巨木撞开,他们正不顾一切地拥堵在府门。可是就在他们阻挡府门的同时,虎翼队的勇士们正如同他们的队名一般,不断从府墙处借梯翻入,国君的卫士们只能在混乱中架起长戟抵挡。

按周礼所规,诸侯城隅高七丈,城盖高五丈,国君被周王封为公爵,可是现在这个纷乱的年代有哪个诸侯还严格按周礼的规定行事?只有这个愚钝的国君乞谨小慎微,即位后不敢加高城防,致使我们能轻易地突破他的府墙。不仅如此,他还懦弱少谋,放任自己有夺位野心的亲族增加宿卫,在他即位后数月,公子遂就扩大自己的势力达数倍之多。

被黑夜笼罩的国都城在四角处有四栋十九丈高的哨塔,哨塔已经被公子遂的心腹占领了,公爵府中守卫的动向被哨塔之上的士兵看得一清二楚,哨兵令旗所指之处就是虎翼队人马翻越宫墙的突破口,而缺乏制高点指示的国君宿卫只能在混乱中看到有敌人出现在墙头再靠近防御,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又会被哨塔上的弓箭所压制,战斗力要被牵制不少。

公爵府内有宿卫两百人,在混乱的黑夜中抵挡一、二队百人虽然有些棘手,却不会太吃紧。其实这些并不是我们真正需要担心的力量,公子遂担心的是都城十里外由国君舅父所率领的五千人卫戍部队,这是国防军的绝对主力,是国运真正的决定性力量!如果在天亮之后,混战的消息传出,那支野战部队进入国都,一切抵抗都将如同蚂蚁对抗巨人般毫无作用。所以,今晚的行动必须速战速决,而这却不能完全依靠正面作战的龙骐队和虎翼队。

我轻轻地拾起架在地上的竹节,这几片竹节劈得极薄,每片之间用薄如蚕翼却坚如牛筋的油布连接,把连着油布的竹节绑在手臂和腿后,可以轻轻地张起。我看看身边的两人,他们张起双臂或者说双翼就像黑夜中一只大蝙蝠。这物件被取名为“飞天幅衣”,倒确有几分相似。这是公子遂秘密派人从鲁国的传奇大师公输般[即鲁班]处求来的。传说,公输般曾经“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引自《墨翟》]”,“尝为木鸢,乘之以窥宋城[引自《渚宫旧事》]”。一个月前,我们在城外西山郊外密林处秘密练习时,我曾仔细察看过这“飞天幅衣”,上面竹节精巧的对接和几乎没有缝隙的宽大油布让我们惊叹不已。用手指钩起竹节中间的连线,那“双翼”竟然可以像南蛮之地的孔雀开屏般展开,双臂向外张开后,翼尖伸展竟可以达到五丈多宽。

按照公输般弟子的说法,穿上“飞天幅衣”再加上合适的动作,可以像飞鸟般翱翔在天空。可是到底应该用什么样的动作,却没有人得到过公输般的真传,据说公输般认为:“世上如此多无良子,此技还是莫为人知矣。”

尽管如此,那次练习时用“翅膀”扑打起来“滑翔”的奇妙感觉还是让我兴奋不已。于是,公子遂便安排我们三人成为了凤翔队的队员。

我们凤翔队三人身着黑衣劲装,都裹好了“飞天幅衣”,我低声下令道:“冲!”

瞬时,我们从北岗山顶往公爵府的方向急速冲跑着,山中郁郁葱葱的密林为我们的行动提供了很好的防护,北岗山是城中最高点,有三十多丈高,山体对着公爵府的地方有悬崖阻隔,这是公爵府守备最薄弱之处,因为这段悬崖除了飞鸟,连猿猴都难以逾越。

我等三人冲到悬崖边时脚下漆黑一片,我明显感觉到身旁的一个袍泽身形慢了下来,这也难免,在漆黑的夜里,对陌生的前路有所恐惧是人之常情,身为凤翔队队长的我,也难免心跳加速。

但他这恐惧却是致命的。

因为他这稍一迟疑,就使得冲刺的速度缓了下来,在三人同时腾空时,他跳得竟比我和闾二人短了近一尺,以至于“双翼”没有及时打开,身体和地面呈垂直状。

那一刻,我看见他的双眸闪耀出最后一丝恐怖的亮光,然后便随着一声恐惧的尖叫消失在脚下的漆黑悬崖中……

因为恐惧而造成的犹豫,他从活生生的人瞬间变成了一堆碎裂的散肉,我心中黯然,却没有时间因他的离去留有半分牵绊。

身边仅剩的一个同伴闾奋力扑打了两下“双翼”,调整着身形让展开的双翼阻止下坠的速度,而我那本来因急速奔跑而狂跳的心脏搏动得更加剧烈了,我马上控制住双翼并及时打开,开始在天空自如地滑翔。

那一刻,似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远处的刀剑厮杀竟然有些远去,耳旁只有呼呼的风声吹过。一股奇妙的力量把我托起,我像飞鸟般在夜空中滑翔着,平飞的身体掠过夜风和漆黑的悬崖,向着公爵府缓缓滑去。

因为在黑夜中无法辨清方向,我只能借着公爵府南门的火光,用脚上的竖翼控制着滑翔的方向,缓缓向公爵府的后院滑去。

公爵府的地形对我而言,就如同印在脑中一般,公子遂已经给我看过数十遍地图,以至于我可以将府邸中的一屋一瓦、一草一木都蒙眼画出。

公爵府中几乎所有的宿卫都已经奔向南门,抵御从明处进攻的敌人,我在后院上空盘旋了几圈,挑选了一处僻静的开阔地,轻轻降落了下来。

刚刚落地,我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闷哼。

抬头一看,仅剩的那名袍泽降落时竟然被卡在后院巨树的冠顶上,挣扎了两下似乎想爬下来,却动不了。我猫着身子摸到树边,将身边带着的麻绳用力甩到树杈上,正准备顺着树干爬上去,却摸到了一手潮湿温热的液体。

这股黏糊糊的东西惊得我手一缩,还未凑近鼻尖,一股腥热就从掌间传来,虽然在漆黑的夜里看不清,不过我已经可以肯定这是战场上常见的人血。

这应该是闾降落时没有掌握好方向,落在树上被树枝穿透了身体所致。

再抬头看去,他应该没有立刻断气,虽然未再继续扭动身体,却用轻声低吟的方式表明自己还活着。我实在佩服他没有惨叫出声,否则我们潜入后院的行动就会被人发现,真不愧为我们凤翔队的铁血勇士。

站在树底的我拿不准费力爬上去后,那纤弱的枝干能否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更不知道把他救下后该如何医治,他能否活下来。正在踌躇着,却看见插入他身体的树枝晃动了几下,那细枝终究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嘎吱一声折断了,整个人像一只轻盈的飞鸟飘坠下来,只是那只鸟的双翼没有再张起。

借着星光我摸了过去,“闾!”我扶着他的头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仲,你去吧,别……管……我……了!”这是在我怀中的闾最后的声音,他的七窍都渗出了污血,只有未闭上的双眼还放出亮光,整个脸庞显得异常瘆人,血水缓缓地浸到我的胸口和手臂上,我只能把他双眼抹闭,轻轻地将他放下,然后悄无声息地站立起来。

凤翔队只剩我一人了。

目标是国君的寝宫,没有退路。

我从怀里摸出匕首,凭着脑中熟记的路线,悄悄地向目标摸去。


——嵌入元——


“主系统告诉我们:‘长翅膀的男孩’抓中阄了。”大会主席维纳德的声音传遍了两百艘星舰。银白色的灯光和漆黑一片的宇宙形成了一黑一白界限分明的世界。生存还是毁灭,这一刻的定义是如此清晰。

这是在Gliese581d号行星被确认不适宜生存后的第一次抓阄,也是逃离地球后的第一次抓阄,只是这中阄的第一个人却像是冥冥中已注定。

我明显可以感觉到这百万人群中一直弥漫的紧张氛围瞬时轻松下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投向中阄者的目光中更多的是同情。“长翅膀的男孩”低下了他因为长期化疗已经秃顶的头,静静地蜷缩在角落,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猫。为了防止中阄者反应剧烈发生意外,四名强壮的星际警察已经将他围在中间,这个举措在没有任何挣扎和反抗的中阄者面前有些多余,他很快被带到了我面前。

还有一个小时,他的肉体就会被消灭,执行者就是我。

“楚天博士,您好,我有一个问题……”他的声音有些虚弱,但语气却很坚定。

“长翅膀的男孩,您好。”一直以来都被媒体和大众用“长翅膀的男孩”来称呼,以至于他的真名可能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虽然被称为“长翅膀的男孩”,可他却是这两百艘星舰上年纪最大的人了,应该有四百多岁。这么多年来,他的传说无数次在媒体中重现。地球历2106年,人群正在纽约时代广场狂欢,庆祝火星生命基地建立,那时还是一个小男孩的他正骑在父亲的头上,观看着大屏幕上的火星生命基地建立庆典仪式直播,不知是人群的拥挤还是少年的兴奋,戴着墨镜的他抬头看了看正午时分的太阳,惊奇地大喊道:“爸爸,太阳长翅膀了!”[指太阳的闪焰,耀斑]广场上的人群发出一片哄笑声,完全不知道小男孩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紧接着,时代广场上的大屏幕就在一阵电火花的闪耀中,冒出青烟,黑屏了,大家随即发现自己身边的电器失灵,整个城市完全断电了。后来大家才知道,那时整个大西洋沿岸正处于朝阳面,遭到了由太阳散发出的电子和离子组成的磁暴[耀斑爆发时会辐射出X射线、紫外线、可见光及高能量的质子和电子束。其中的带电粒子(质子和电子)形成的电流冲击地球磁场,引起电离层的变化,同时引起地球磁场的强度和方向发生急剧的不规则变化,称为磁暴]。

第一个发出“太阳长翅膀”信号的他,便理所当然地被人们称为“长翅膀的男孩”。接受地球联盟竭尽全力所做的特殊基因修复治疗并奇迹般活下来的他,每到新年都会准时出现在媒体中,现身说法鼓励沐浴了磁暴电离子辐射而致癌的十数亿病患。虽然这些病患不断被癌症带走生命,可是他却渐渐成为一个传说。很多人说:“‘长翅膀的男孩’还活着呢,我们人类还是有希望的。”于是,市井中流传的话语让他成为一个精神象征,一个对抗太阳辐射病的神话。地球上甚至有人在流传这么一个荒诞无稽的谣言:“人类通过基因改造后就可以离开地堡,回到磁暴横行的地面。”这些谣言在人们付出血的教训后便不再被提起了,直到红巨星将吞噬地球最终毁灭人类的说法被论证,促使地球联盟政府秘密启动了百万精英逃亡计划。

“我有一个问题,”长翅膀的男孩苍老的声音突然有些愤恨,“为什么要把我选上星舰,我算什么精英,为什么要断绝还在地球上的人类的希望?”

“……”我的无言不知道算不算答案。所谓百万精英的逃亡计划相对于还滞留在地球上的百亿人口,就如同远古时贵族与奴隶的定义一般。生存和繁衍的希望已经被星舰群上所谓的精英们带走,只留下被欺骗和愚弄的普通人。可是连这个对抗辐射的精神象征,也没被精英们放过,他们先是将他带走,却又在这个航线变化、需要寻找新的生命星球和希望的关键时刻,消灭掉他的肉体。

他知道我也没有答案,于是不再追问,静静地听我陈述着程序:“‘长翅膀的男孩’,您的长期记忆将以DNA甲基化作用的方式来储存,再加上早已实现的复制负责实现短期记忆功能的大脑中海马状突起技术,根据地球联邦议会的废除禁止克隆人法律的条款,我们会在到达适合生存的星球时,以克隆的方式将您复活,并重置被分离的记忆基因,那时您将恢复成为一个完全的健康的具有法律意义的自然人……”

他平静地看着我,眼神中的愤恨已经被分饰两角——既是刽子手,又类似于中世纪执行死刑时安抚死囚的牧师的我给渐渐抹平。

在机械地执行着操作时,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是不是精英们自己也不相信我们最终会战胜充满辐射的宇宙,所以这所谓的精神象征也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了?

一个老人却被称为“男孩”,我的行为是让他永远地逝去,还是真正地重生?

这个疑惑沉重地敲打着我的心灵。

“长翅膀的男孩”是我“杀”的第一个人,但肯定不是最后一个人。


——记忆元——


寝宫门口,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的国君仗剑而立,努力想保持威严。

可是他的努力掩饰不了脸上的惊恐,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仅有的两个侍卫倒在血泊中——他们执青铜长戟向我刺来,武器却被我的匕首如同切豆腐般划断,然后两人身上的牛皮盔甲几乎同时被我闪电般刺穿了。

其中一人在倒下前,望着断口齐整的戟头,还在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我们凤翔队三人出发前,公子遂曾问过大家:“三位都是高手,我想知道以武者之道来理解,何种兵器最强?”

“说到兵器,当然是一寸长一寸强!”这是闾的回答,另一人听了也点头附和着。

见只有我没做声,公子遂走到我面前,直视我的眼睛,问道:“仲,你以为呢?”

我赶紧跪倒在地,答道:“回公子,仲以为,武技之道,瞬间万变,一寸长一寸强固然不错,但以短刀可以削长棍、巨锤可以破长枪,所以,仲以为一分钢一分强。”

那一刻,我看到公子遂眼中精光放亮。

当夜,他亲手交给我的由干将和莫邪所炼的寒钢匕首,终于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削铁如泥。这把寒钢匕首刀身上,由干将和莫邪所创造的冷淬冶炼法渗出的寒意,可以穿透每个直视它的武人心灵。

“来者何人?”国君故作镇定。

没有回答,因为我手中滴血的匕首已经完全揭示了答案,只要把他的人头带回去,公子遂就会将我的身份由奴隶赦为平民了。我的母亲是一个奴仆,我也继承了奴隶的身份,母亲始终没有告诉我父亲是谁,我在懂事之后也没有追问过这个问题,直到她去世。

现在国君的卫士已经全部被吸引到府门处,只要他不大声呼救,我很可能不费什么周折就能完成这一任务。

他突然叹了口气,回望了寝宫内一眼,对我说道:“我就是姒乞,你能否答应我莫杀旁人……”

那一刻,我知道国君姒乞在担心他的家眷,我不是一个嗜杀狂,对于女人和孩子,我并没有兴趣去取他们性命。有那么一瞬,自己心中突然有些怜悯这个将死之人,所以我竟然对国君姒乞点了点头。

姒乞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手中的长剑“咣当”一声落在了青砖上,摆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我忍不住有些可怜他。国君姒乞是个仁善且容易信任他人的长者,他相信我不会伤害他的家眷后就放弃了最后的抵抗,可是他并没有得到公子遂的承诺,,看来,这样的人真的不适合在这个纷乱的时代担任国君。

“你真是我弟弟派来的吗?”已经跌坐在地上的姒乞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这种为了君位亲弟弑兄的宫廷惨剧,不是我们这种底层奴隶和平民所能理解的,可是当姒乞问出这样的话语,我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心痛。

“夫子说:大家应该父慈子孝,兄弟友爱,世界便会成为大同,我看这些不过只是谬误百出的幻想罢了。”姒乞将心中的悲凉一股脑儿倒出,“我以仁心待人,却换得如此下场。”

我不识字,但也听说过有一群自称儒生的人曾来过国都,领头那个叫孔丘的家伙还向身为大禹后裔的国君姒乞问过夏朝之礼,在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一整套仪礼资料后也感叹道:“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引自《论语·八佾》]

这群儒生向人们传播大同世界的理想,他们说的道德礼仪好像是每个人应该遵守的典范。可我的理解是,大同世界就是我能吃得饱饭,对国君而言,则是孔丘的祖国鲁国和南方的楚国不再侵占我们的土地。

此刻,国君姒乞面对着“儒生”治国理念失败所带来的悲戚让我无从回应,但是时间已经不允许我继续耽搁了。宫门口的喊杀声渐渐近了,应该是虎翼队和龙骐队已经攻入了府门,我迫切要将姒乞的头颅带回。

我努力使自己显得冷血一些,近身到这个长者的面前,轻声说道:“我的刀很快,不会有痛苦的。”

他突然抬起头来,正视我的眼睛,质问起来:“将我杀掉,能避免更多无谓的杀戮吗?”

出发之前,公子遂曾嘱咐我:“仲,你早一步得到昏君人头,府邸门外的战争就可以早一刻结束,这些卫士都是大好青年,让他们在诛杀昏君的内耗中牺牲,我实在不忍心。”

那一刻,公子遂真诚的话语真的有些打动了我心中的那片柔软之地,我虽是武者,但并不是一个嗜杀狂,可是谁知他又接上一句:“若以他们来卫国保家,将来攻伐疆土,争霸天下,有朝一日和百年前的楚庄王一般问鼎中原,夺回由大禹之子启所铸的九鼎和本应属于我们姒家所开创的天下,重立大夏王朝,这才是正道!”

这番话让我恍然了,原来公子遂最终是想要以千万人的性命来满足他一人一姓的荣耀。

“将我杀掉,能避免更多无谓的杀戮吗?”这声音在我脑中又回响了一遍。

姒乞最后的问题,让我无语回应,但手中滴血的匕首握得更紧了。

“哈哈,仁者无敌!”姒乞近乎疯癫的声音从杞国国都公爵府中传出,在黑夜里裹挟着一丝悲凉的愤恨飘向苍穹。

《史记·陈杞世家》载:“(杞)隐公乞立。七月,(杞)隐公弟遂弑隐公自立,是为(杞)釐公”。

时值周敬王十四年,。


——嵌入元——


“你们不能这样,我发明了穿越地堡下方地内核的通信方法,我不能被消灭肉体,我要见主席维纳德!”斯蒂文的反应是众多中阄者中最强烈的,一个机器人乘警将他的手扭到身体背后呈一个诡异的角度,让他跪倒后不得不把脸贴到地面上。

“楚天博士,你帮帮我。”他的声音喃喃的却更加凄惨,我点头示意,机器人才放松了点,让他保持一个有点尊严的姿势。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斯蒂文先生,在我年幼时,您是我崇拜的偶像,和那些混上我们星舰的政客和巨贾不同,您是靠着自己的才智以当之无愧的精英身份进入我们星舰的,只是命运作弄,现在您的大限将至,不如像个绅士般享用这最后的一小时吧。”

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激动都扭曲了,“你知道磁暴后,卫星变成了废铁,手机电脑全部报销,电力系统无法恢复,连人们的银行卡都消磁了,经济崩溃,一步退回到中世纪……不,地堡中的人们,可以说一下子回到穴居的原始人时代,简直是世界的末日啊!是我,我斯蒂文发明了能穿越地心的数字信号,让在地堡中喘息的人类能在最近两百年恢复了科技,人类可以重新研究星际旅行技术,甚至楚天博士你所主导的记忆基因延续研究都是依靠这些基础学科才取得了进展。现在能在星舰上活着的人都应该对我心存感激。”

“我知道,可是经过十多个世纪的航行,现在星舰的资源已经不足以支撑超过五万的逃亡人口了,只有通过公平的抓阄方式来保存大家的记忆基因。在到达新的家园前,我们不得不这样做。”经过数个世纪的航行,双手早已沾满鲜血的我非常平静地告诉他。

“楚天博士,你知道吗?这里面有阴谋,我们这些精英都被维纳德骗了。”斯蒂文凑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没有做声,脸上的表情像石刻般,甚至眼珠都没有转动。

他没有死心,继续说:“你知道,这是一个悖论,我们有公共事务需要完成,所以我们交出金钱、资源、权利、时间给我们公共的仆人,我们公共的仆人却打着公共管理的旗号一步步蚕食我们的自由、我们的权利、我们的利益,现在甚至到了利用公共管理剥夺我们生命权的地步了!你会相信我们这么多人都被洗脑后支持了这样一个愚蠢的决定吗?”

我顺着他的话道:“因为用抓阄消灭肉体是违反人类基本道德的行为,是让人类自行毁灭的过程,所以说,只有推翻主席维纳德实行无政府状态才能保证大家的生命安全,甚至对他实行也是必要的。”

看着他诧异的表情,我平静地说道:“这些都是你曾在星舰内传播的言论,已经有威胁公共安全的苗头,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有证据证明所谓的公平抓阄系统里面有猫腻,楚天博士,只要你帮我,我们有办法发动外面的五万人一起来对付维纳德……”斯蒂文明显不死心。

“斯蒂文先生,如果您想在我这里保留记忆基因,我很乐意帮助您。如果你想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被起诉的话,这就不是基因保存部所能管辖的范围了,不过如果这样的话,当我们到达可以适应生命的行星时,根据星舰联盟的法律,你的记忆基因很可能已经不存在了。”这番话是主席维纳德昨天秘密交代我用来压服斯蒂文的说辞。

他噤声了。在生命随时会被当成一块面团蹂躏且不能保证被还原时,所有人类的本能、屈辱、愤怒、无助竟都被压抑得牢牢的,无法泄出一分来。

看着惊恐睁大的眼球在注射后渐渐无神,最后失去生气,最后他整张脸都转为死尸所特有的青灰色,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

抓阄是一小时前刚刚由主系统进行的,维纳德在前一天怎么可能知道呢?


——记忆元——


我将这颗血糊糊的人头扔到盔甲闪亮的公子遂面前,朗声道:“禀公子,昏君首级在此。”

“应该叫禀报国君。”公子遂旁边的幕僚呵斥着纠正我,同时踩着碎步从宫门口尸体横陈的血泊中小心地穿行到他的主人身边媚笑着,“禀报国君,统领五千卫戍部队的昏君舅父,今早已经按照您的妙计被转到城内来了。”

我惊奇地看着公子遂,因为我们全然不知道他何时运筹帷幄将这股最棘手的力量铲除的,看来相比他已经年迈的长兄,年轻的公子遂取而代之并非偶然。

此时大局已定,可是公子遂脸上却阴晴未定,让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幕僚小心地道:“国君登位前,还需先议定先王谥号。”他朝地上那颗人头努了努嘴,“我等所议以为,有‘炀’‘荒’‘灵’‘幽’等谥号为选,其中又以‘荒’最合适,谥法有云:凶年无谷曰荒;外内从乱曰荒;好乐怠政曰荒……”

“让我想想,你们都下去吧。”公子遂打断幕僚的话语。

“仲,你留下来!”已经随众人退出宫门外的我,听到公子遂的召唤不由得心中一动,在幕僚嫉妒的眼神中停住了脚步。

“公子有何吩咐?”我还没习惯改口称呼他为君上,或许心中尚有抵触吧。

“寒钢匕首好用吗?”他缓缓问道。

原来是问匕首,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不敢有任何犹豫,或者说不想让他看出有一丝犹豫,赶忙掏出寒钢匕首,跪着献上,“公子宝物,削金断玉,无往不利,干将莫邪所铸,名不虚传,真神器也。”

“仲,你立下大功,此间没有旁人,你可以告诉我应当如何赏你。”公子遂慢条斯理的声音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公子平时待仲大恩,如再生父母,仲不敢求赏。”我小心地拱手答道。

嘣的一下,他飞起一脚向我扫来!我一时无防,距离又是如此之近,被他生生踢中头部,一阵生痛晕眩,趴倒在地后,被公子遂马上用脚踩住了脊背。

还没等我清醒,下颌处就感觉到了一抹冰凉,这是公子遂用寒钢匕首抵住了我的脖子,这股冰凉透过皮肤传到四肢百骸,让我无法抵挡。

我心中大骇,惊叫道:“公子要卸磨杀驴吗?跟随您的弟兄们只怕会寒心的。”

“还敢唬我,你在找死吗?!”他厉声喝道。

“公子,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我争辩着。

“姒乞这家伙就是化成灰我也认识,你以为把这颗首级划得血肉模糊就骗得了我吗?”

“小的不懂,难道是有人冒充昏君吗?”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很无力了。

“还敢嘴硬!寝宫门前那具无头尸体的手指指节突出,一看就是武人,而且连朝服都系反了,明显是有人用已经毙命的卫士换上姒乞的朝服假扮的。”

我无言以对,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几个时辰前……


姒乞散乱的白发在黑暗中被夜风吹起,他面对着我即将刺向他的寒钢匕首,却没有一丝恐惧,“壮士,让我知道你的姓名?”

“我没有姓。”不相信有来世的我并不担心他在阎王小鬼那里指认我是杀他的凶手,更何况这位长者也不是我杀的第一个人了。

“我名字叫仲。”

姒乞惊惧的表情却让我有些莫名,先前的矜持全都不见了,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猛地抓住我的手说道:“你名字叫仲……你母亲的名字是不是叫妍?”

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母亲的名字?!”

“因为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声音哽咽的老人脸颊上有一行浊泪滑落,“孩子,你有姓啊,你姓姒,是高贵伟大的大禹之后啊。”

我有些眩晕地听着这位老者给我讲述他年轻时代的荒唐——在青春萌动的年纪与府中婢女互相倾慕,可是以自己公子的身份和家族的压力,他无法给这个女孩承诺和未来,婢女在生下一子后,身为储君的他在江山和美人面前选择了前者以挽回家族的尊严,于是,婢女被他父亲以给予重金的方式请出宫去,可是这让心中留下无限愤恨的婢女在携子与他分别之时,发下毒誓永远不告诉孩子他的父亲是谁,而婢女的名字就叫妍。

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我实在难以接受,直到他说我右背上有块从娘胎里就带来的青紫胎记,才击碎了我最后的怀疑……

……

“快说!姒乞在哪儿?”公子遂脚踩着我的后背,用手中冰凉的匕首在我脸上一抹,就轻快地划出了一条血痕。

血腥的液体流到脖颈,我却有点幸灾乐祸的兴奋,“其实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好像一个精心搭建房屋的匠人,在已经完工之际,却发现房屋的基石竟然被人抽去!被失败的情绪彻底笼罩的他激动地声嘶力竭大喊:“他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宫门全部被我的人严密看守着!”

对于他这个疑问,我以沉默应对。

“你为什么背叛我?”公子遂的声音已经从愤怒转向杀意了!

“叔父!”我回头看到他脸上的一丝疑惑,“我其实应该这么称呼你的,你还想再杀掉一个亲人吗?”

公子遂听到我这一声呼唤,突然间醒悟了,“大胆奴仆,我以前就听说过有你这个贱种留下了!我要杀了你!”他气急败坏地猛力将匕首举起就要刺向我的脖子。

公子遂的威吓没有让我吓破胆,倒让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从我心底油然而生,我猛喝道:“父亲说过,我若被杀,他将借别国之兵重回杞国夺位!”

话音刚落,匕首尖在我的喉头停住了。

我趁势继续说道:“可是父亲也说过,他宁愿放弃君位,隐居山林,避免兄弟自相残杀。”

公子遂脸上阴晴不定,许久,踏在我背后的脚挪开了。

我赶紧翻身在一旁,也来不及擦掉脸上的血污,继续说道:“父亲的家眷,也请您善待。”

“是家眷还是遗孀?”公子遂冷冷地问道,这关系到对外宣布父亲在夺位之变中是失踪还是死亡。

“悉听尊便。”我淡淡地回答,然后又补了一句他应该会满意的答复,“名正则言顺。”

公子遂想了想,沉默片刻又追问了一句:“还有什么条件?”

“善待百姓!”其实昨夜时间紧急,父亲并没有交代这么多,可这应该也是受到“儒生”们影响的父亲的理想吧。

“此事,除去你我他三人,还有第四个人知道吗?”

“禀国君,没有了。”我此时对他的称呼,无疑是承认了他的新身份。

他轻舒了一口气,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试探道:“身为前国君之子,你的身份如果公开了,肯定会有人为了自己的富贵推举你来当这个国君的。”

我脑子转得飞快,赶紧答道:“君上,小人名仲,只知有母不知有父,所以没有姓氏,而且家母早丧,小人正准备隐居郊野,实在听不懂君上刚才说了些什么。”

思索了半晌,他像是最后下了决心一般说道:“那你走吧,永远不要回国都了。”

“诺!”

“等等!”

我心中一跳,难道公子遂还是要斩草除根吗?“君上大人,还有什么事?”

“你出去告诉他们,姒乞的谥号……”


幕僚们露出不解的表情,“这是什么意思啊?”

“是啊,谥为隐公,陷拂不成曰隐;不显尸国曰隐;见美坚长曰隐;隐括不成曰隐;不尸其位曰隐;违拂不成曰隐;怀情不尽曰隐;不明误国曰隐;威德刚武曰隐……这可以算是平谥了啊。”

“君上还说了什么吗?”另一位幕僚还想追问些什么。

“没有,也许是想用谥法告慰先君吧。”我淡然答道,然后在他们一片迷茫和困惑的表情中悄然离开了。


——嵌入元——


“就我们两人了,还有必要抓阄吗?”

站在仅存星舰中的我,头也不抬地和屏幕那头的主席维纳德说道。我边说边轻轻抚摸着仍然鲜嫩的龟背竹,上面竟然有一滴晶莹的露水,这滚动的露水让我想起二十个世纪前的那个清晨。

那个清晨星舰队从地球出发,我和父亲告别,按照统一口径的要求,我要说自己被派往火星开拓新的基地,回地球的时间暂时无法预测。我这么机械地叙述着,站在父亲背后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猜出了什么。

因为那次告别其实就是永别。

两百艘星舰,每艘最多可运载八千到一万人,可以简单地推算出至多只有不到两百万人类能登上星舰参加逃亡计划。如果考虑到还要保留其他重要物种,这个数字还要减小三分之一,也就是只有一百多万人能走。

一百多万人!

能登上逃亡星舰的应该会有科学家、地球联邦政府的官员、各大国的首脑部长、商界巨贾、文化名人,然后也许会包括我们这些必须要负责基因维护设备的技术人员,我甚至不知道我们组有多少同事能登上逃亡的星舰。

一百多万人的名额被瓜分近一半,最后开始按照所谓的公平方式从一百多亿的公众中秘密挑选出六十万人。

父亲并不是万中挑一的人,他只能滞留在即将被红巨星吞噬的地球上了。不光是地球,火星也无法避免。我们头顶那颗被无数作家和诗人所赞美的恒星即将吞噬掉太阳系的一切,直径约两光年的奥尔特星云以内的一切物质都无法避免。

我忍着揪心的疼痛向父亲道别,父亲没有回头,继续拨弄他的龟背竹,“天儿,你来看这是什么?”

一滴晶莹的露水在龟背竹上滚动,为了创造同地面上一样的感觉,人类在地堡中利用核聚变燃料创造出了黑夜和白昼,早晚也有温差,湿度的差异让空气中的水分在清晨汇集到这株碧绿的龟背竹上。

“如果缩小到只能存活几微秒的微生物的视角,我们人类同其他动物种群一样就像这滴小小的露珠,只能依靠地球这株植物短暂存活,每天都会有露水干涸,第二天清晨又会有新的露水出现,就像地球上的物种不停地新生和灭绝……总有一天植物会死去,而新的露水将会永远失去依靠。”

“父亲……”我有点哽咽了。

父亲伸手打断了我,“这滴露水现在却想从这株植物飞跃到另一株上继续生存,可笑吗?”说完,他转身盯视着我,让我无法回答。

“一点都不可笑,因为我们是万物之灵!”父亲的声音突然高昂起来,“从两个世纪前,人口爆炸的影响再加上人均寿命突飞达到千岁,生育子女几乎成了一种可以让家庭经济破产的行为。但我坚持生下了你,因为我希望在你身上看到改变,所以我给你取名叫‘天’。”父亲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口,我几乎要被压碎。

“记住,对离开植物的露水而言,哪里都是沙漠,只有最核心的那颗水分子能延续最长的时间。”这是父亲与我诀别的话语。

秘密逃亡开始了,两百艘星舰已经陆续起飞,星舰内部已经实现了人造重力技术,以模拟和地球相似的重力来避免太空失重对人体器官免疫功能的伤害。我透过星舰的舷窗看着生我养我的地球。地球阻挡了我们和太阳之间的电离子,整个地球就像一个巨大漆黑的圆球,其周围有折射的阳光发散出来,像妖娆的衣带忽明忽暗地在圆球四周舞动。随着星舰航行的推进,漆黑的圆球逐渐变小,我们也离地球越来越远。

我努力想象自己是一滴露水,正在离开所依附的植物。可是从那次磁暴后,太空飞行就总是在背阳面进行,太空中那一片明媚的蔚蓝就只存在于历史资料中了。基本上除了与我们同行的星舰群和星空所带来的那么一丁点亮光,我们就如同在完全黑暗中摸索的孩童,完全不清楚前路上会有什么。


“楚天,为什么不抓阄呢?”维纳德的明知故问打断了我的回忆。

“你把大家都骗了!”我转过头来,双目如炬地注视着维纳德。

“怎么了?只是我们经过了十多个行星,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家而已。”维纳德反问道,“这次旅行可以说是人类文明的延续,但我认为更是人类文明的一次新生。我们现在被限制在星舰这个狭小的生态空间里,在找到合适的行星前,我们就好像孕育在母体的子宫里。可是子宫没有办法承载这么多人口,怎么办?地球上有一种生物叫鲨鱼,也是我们的逃亡计划中携带的物种之一,当这种动物还在子宫中发育时,是要吞吃自己的胚胎同胞才能得以生存的。”

他的话让我的心冷到冰点。看似浩瀚的太空有无限的空间,可是残存的人类却只能依靠自行减少人口以求延续。而且,我们这一路上停留的大多数行星都是如同木星一样的气体行星,仅有的几颗固体星不是缺少资源,就是环境恶劣到连改造都无从下手,但这不是重点。我怒吼道:“你说过会是公平的抓阄!”

“我觉得这是公平的啊,难道让作为人类文明领袖的我或是基因延续专家的你先与肉体分离吗?”维纳德脸上流露出一股法兰西民族所特有的狡黠,他以自己想要的结果来判断公平与否而不是过程。

“你怎么做到的?”我心中的疑惑还没有完全解开。

维纳德脸上的笑容没有改变。

“是通过这个主系统吧?”我想通过他的反应推断自己猜测的准确性,“从每次冬眠醒来你就刚好成为轮值主席这一点上,我就应该想到了。”看到他的笑容有一丝僵硬,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继续道,“我查过基因库,主系统有个bug,在抓阄系统中找不到你维纳德的基因资料,从而避免你作为特定的基因被分离肉体,这个bug是早就植入主系统的电脑病毒吧?”

“哈哈……”维纳德笑出声来,像是做游戏耍赖的孩子被发现了。

“你把其他星舰的能源都骗过了。”

“航行了十多个世纪,能源到最后只够我们一艘星舰使用而已,楚天,你不也是受益者吗?那个病毒将你设定为了最小可能。”维纳德辩解道,同时肯定了我的猜测,和他进行抓阄没有任何意义,他将毫无意外地成为最后的幸存者。

这一瞬,父亲的话在我耳畔响起:“对离开植物的露水而言,哪里都是沙漠,只有最核心的那颗水分子能延续最长的时间。”如果我不是掌握了基因延续科技的关键,维纳德怎么会特地将我留到最后呢?

“你真的会复活大家的基因吗?”我不甘心地问道。

“我说我会,你相信吗?”维纳德反问。

看着他那蓝色的双眼闪烁着狡黠的光亮,我知道他的野心,或者说他的头脑已经被控制的欲望充满了。他也许会按照自己的喜好选择克隆的人选,也许会保证公平,却是按照他认为公平的方式……我不知道他到底会如何选择,但有一点是明确的,。

他那有些得意的脸庞浮现着胜利者的微笑,我不由喃喃道:“还好我有所准备……”

“什么?”

“我说还好我也在主系统内植入了病毒。”我答道。

“啊?”这一刻,维纳德的嘴巴张得比自己脑袋还大。

“不用担心,不是抓阄病毒。”我轻蔑地笑道。

“那是?”

“如果星舰降落到适合生存的行星,主系统会自动克隆大家,并复制记忆,对了,不要妄想破坏这个病毒程序,这会导致主系统紊乱,生态维持系统彻底崩溃。”

维纳德听到这话时嘴巴张得比刚才还大了些,显然,他那有选择的基因复制然后在新的行星建立起自己王国的梦想破灭了,转瞬之间,他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倒在那儿。

“哦,对了,这个阄我不想抓了。”

“你说什么?”维纳德的惊奇已经没有丝毫掩饰。

“在你冬眠的时候,星舰对曲率驱动的研究已经实现了应用上的突破,但只限于对粒子。”

“你说是负物质能量吗?”

“对,利用这种能量,扭曲时间和空间,造成微小的粒子空间一面坍缩,另一面膨胀,而这个粒子在曲率效应下能实现超光速运行。”

“那有什么意义,只是一个微小的粒子。”

“你忘了在我们到达第三颗行星后,基因分解系统已经实现了将人体的原子结构粒子化?”

“你的意思是?”

“是的,我想开始旅行,准确地说我想被粒子化然后追赶光的速度。”

“追赶光的速度,你是想看到未来还是过去?”维纳德有些理解我的意思了。

“加上冬眠的时间,我们大约在太空航行了二十个世纪,这样计算的话,人类大约在五千年前已经有了复杂的文字、齐备的政府组织、成熟的铁甚至钢的冶炼技术。让我回到那时的地球吧,那样就能警告古人提前为这次浩劫早作准备,也许可以多救些人吧。”

“那会造成平行宇宙塌陷吧。”维纳德有些担心。

“这种外祖父悖论[阻止时间旅行发生的一个有名的悖论,目前仍然是科学界常常提起和争论的话题]不是到今天还没有定论吗?”

“可是,负物质能量……”

“是的,我会被由负物质能量造成的强大宇宙射线穿透后两个小时死亡。但是……”我最后一次站到星舰的舷口看着窗外,浩瀚的宇宙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暗,这种孤寂的感觉再次啃噬着我的心灵。

“在这无尽的宇宙荒漠中漫无目的地航行,与在黑暗中彻底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回头看着维纳德的眼睛,对他说道,“就让当过鲨鱼的我再做点有意义的事吧。”


——记忆元——


“哦,你的名字叫仲,是吧,我的名字叫楚天……这个,没想到我粒子化后却没能完全在地球组合起来……什么,你听不懂,反正我的意思是……不好意思,我这个样子出现把你吓到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只能用尽量简洁的语言将自己的故事和人类将要面临的危机告诉你了……”

看着这个怪人正在讲一大堆我完全不能理解的神话故事,我足足将嘴唇咬破了三次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当确信楚天不是公子遂派来诛杀自己的人后,我也试图认真聆听楚天所说的一切,可是他的话却如此艰涩难懂,完全无法理解。终于我找到一个空隙,插话道:“等等,你刚才说,我们脚下这块大地其实是个球?”

接下来,这个叫楚天的家伙露出了发狂的表情,他好像一口气憋在胸口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样吧,我没法从基础的天文知识开始教起,你只记住我一句话,每个字都要记住:‘终有一日,天上的太阳会落到大地上,将所有人都烤焦!’”

楚天把这句话来回说了几十遍,确认我正反序都可以背下来后,像是松了口气一般说道:“如果你不信,且看我楚天一会儿就要在你面前因为粒子的螯合性失效而消散了。”

话音刚落,他就如同沙粒堆积而成的人一般,被一阵风轻轻地吹散,先是四肢,然后是躯干,轮到最后的头颅时,他表情坚毅地点点了头,像是给自己的话语添加一个强有力的佐证一般。

我再次被这奇异的过程震慑到了,最后如同篆刻般将楚天的话牢牢地刻在了脑海中。


……十年后……

“这里是仲先生的府宅吗?”

“谁啊?”我赶紧迎出门来。

一名青年人出现在眼前,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道骨仙风的气质,他拱手问道:“是仲先生吗?”

“您是?”我有些奇怪,这几年专心耕种土地,很久没有陌生人来访了。

“我从郑国来,家师让我来拜会您。”

“哦,屋里请,不知尊师名讳?”我给他沏上一杯粗茶。

“家师说就称呼他为壶丘林。”

壶丘林,我正在脑海中搜寻这个名字,这个青年又补充道:“他说名字只是人的代号,无论他的名字叫什么,都无法改变您在他心中是最亲的人这样一个事实,尽管他不知道您会不会原谅他。”

我抑制住心中一丝激动问道:“令师可好?”

“家师五年前驾鹤西去了。家师一直说要回杞国看您,又不知道为什么,总说一定要等贵国的先君薨了后才能成行。”

“那令师的意思是说公子遂……哦,现在应该叫釐公,要他不在世了才能来看我?”我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不显出哽咽。

他师傅到底是谁的答案已经被这个青年自己揭示了,已将名字改为壶丘林的人虽然从未养育过我一天,但听到他离去的消息还是让我心中一阵绞痛,毕竟是自己的血亲啊……

我忍住鼻尖的酸楚,转过脸去,“我给你续点水。”

背后的青年继续道:“是啊,是啊,家师就是这么交代的……这次来也算是完成家师的遗愿吧。咦,仲先生,你这儿也有‘飞天幅衣’这种宝物呀!怪不得家师说你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他给您的吧?”

我哂笑了一下,思绪飞回了二十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里……


“父亲,穿上这个,然后借着风飞越北墙,只有那里没有公子遂的人,你就可以趁乱出城了。”黑夜中,我将“飞天幅衣”套到他身上。

“那你呢?我们一起走吧,我弟弟不会放过你的。”

闾身上的“飞天幅衣”已经贯穿一个大洞,无法再用,我只能让父亲先离开险地。“不用担心我,我能应付的。”

“……”父亲还在犹豫。

“父亲快走,公子遂他得位不正,如果你能得以保全,他犹疑之下,我看似身处险地,反而是安全的。”我拽着父亲的手奋力拉他跑起来,突然一阵夜风刮来,父亲被风带向了天空,只见他扑打了几下双翼,竟然顺利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那是懂事之后的我和父亲见的第一面,却也是最后一面……


“可是这件‘飞天幅衣’怎么会有一个大洞啊?”青年翻弄后发出一句疑问,将我的思绪拉回。

“是啊,是啊……”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其实这是闾身上那一件。

“如果这‘飞天幅衣’还是好的话,我可以在天上飞好多天不落地[引自《庄子·逍遥游》:“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这也是家师教我的。”青年的言语中流露出无限的惋惜。

我相信这个聪明的年轻人已经取得了飞翔技艺的突破,可我不愿意继续讨论这个会勾起对父亲怀念的事物,转移话题也许会驱走我心中的那片忧伤。“对了,还没有问您应该怎么称呼呢?”

“哦,我姓列,名叫御寇。仲先生,仲是您的名字吧,您的高姓是?”

“我,嗯,我是杞国人,我姓杞。”在列御寇疑惑的眼神中我没有停顿,“对了,你是识字的人,我给你讲讲十年前我遇到的一件事吧,你看能不能把这事写下来让更多的人知道。有个叫楚天的,他应该算是人吧,他说这事非常重要……”


——尾声——


“太史令大人,这边请。”一个青年小吏在两步开外引领着一位中年人从狭小的街巷中穿行到一间老宅门口,“里面这位就是我们杞县年岁最大的长者。”

老人在正厅内半倚靠在墙边,那双混浊的眼睛表明他的生命力早已不再旺盛。

中年人跪坐下来,从自己身边满是灰尘的布袋中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堆简牍,按照顺序一一对应着摆放在地上。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才郑重地说道:“老人家,我是朝廷官员,正在编写史书,有些事情需向您求证一下。杞釐公弑了兄长乞隐公夺位之后,当了十九年国君,后来传位给他的儿子维,是为杞愍公,结果十六年后,杞愍公的弟弟阏路效访他父亲当年的行径弑掉兄长杞愍公自立,是这样吗?”

老人混浊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努力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中年人一边在两尺长的竹片上记录着,一边继续问道:“这个夺位的阏路当了十年的国君,死后谥为杞哀公,大家又转过头来拥戴他哥哥杞愍公的儿子敕当了杞出公,真是世事无常啊……然后杞国再传了一代国君之后,就和陈国一样被楚国灭了,是这样吗?”

“是啊……”老人突然张口说话,两只眼睛也有神起来,“说到楚国啊,听说四百年前,有个奇人,他总说楚啊、天啊什么的,还说如果这天上的日、月、星宿塌落了下来,那该怎么办呢,我们岂不是无路可逃?本来大家都不相信的,还好好劝过他,他却坚持说是楚和天告诉他的,结果等到楚国灭了我们之后,大家再仔细回想起他的话时,都觉得他似乎在冥冥中预言着什么……”

中年人敷衍地“嗯”了一声,他对这种怪力乱神的坊间传闻并没有太大兴趣,还有更多奇异玄幻但不合常理的传说故事他都没有记录。甚至是本朝开国皇帝斩白蛇之事,他一直都有腹诽,如果不是官方一直如此宣传,他才不屑于在严肃的史书中记上这么荒诞的一笔。可他无法预料的是,正因为性格自傲,在数年后,也就是四十八岁那年,,以至于痛苦地选择了屈辱苟活以继续未竟的壮丽著史事业。

此刻,他正仔细地从一大堆简牍中排列着杞国国君谥号,但左右对应就是对不上周王朝的纪年,又把所有的资料都往复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腿肚子都跪酸麻了,还是没有清晰的结果。中年人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唉,杞国早期国君的记录看来有缺失啊……嗯,杞国是大禹的后代,陈国是大舜的后代,他们又都被楚国所灭,就并在一起写成《陈杞世家》吧……”

太阳已经西斜,已没有正午之时照在身上那么热辣了,中年人在准备起身离开之前,在两尺四寸长的竹片[引自王充《论衡·宣汉》:“唐、虞、夏、殷,同载在二尺四寸,儒者推读,朝夕讲习。”西汉时普通的家信和作品大都写在一尺长的竹简上,但儒家经典则用二尺四寸长的竹简书写,皇家诏书律令以三尺竹简书写]上最后加了一句:“杞(国)小微,其事不足称述。”


——资料——


《列子·天瑞》所载“杞人忧天”之事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又有忧彼之所忧者,因往晓之,曰:“天,积气耳,无处无气。若屈伸呼吸,终日在天中行止,奈何忧崩坠乎?”

其人曰:“天果积气,日、月、星宿,不当坠邪?”

晓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坠,亦不能有所中伤。”

其人曰:“奈地坏何?”

晓之者曰:“地,积块耳,充塞四虚,无处无块。若躇步跐蹈?终日在地上行止,奈何忧其坏?”

其人舍然大喜,晓之者亦舍然大喜。


【责任编辑:刘维佳】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2年7月刊

友情链接

Copyright © 2023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北京物流信息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