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邱:就是说木心这样一个人,我们刚才老是强调他的超然和人生的苍茫感,但是他又如此注重身体和生活的仪式感,这两者之间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张力。我想给他一个词:精致的虚无主义。
王:苍茫感就是他这样衣着漂亮、有风度的根源。有一个例子,就是木心讲莱蒙托夫时,说莱蒙托夫“二十几岁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人生舞台中退出的孤独者,在冷风中等待死神的马车”,这种自觉感。然后提到《当代英雄》中的毕巧林,在驿站等马车,有人在的时候,永远是腰杆笔挺,风度翩翩,但没有人的时候就垂下头来,现出颓丧疲倦的样子。他是有对抗意味的。
邱:你提到莱蒙托夫的虚无,让我想起同样虚无的普希金。每天早晨,要是绣花的丝绸衬衣没有给普希金准备好,他是不起床的——如此注重生活细节。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也有类似之处。唯美主义之所以是唯美主义,它其实是一种处世态度,其出发点就是虚无主义。
因为人不过是因缘际合的组成物,组成你的各种元素也组成大自然,所以人其实是一个非常偶然的存在。既然人是如此偶然的存在,那我对生命的要求只能是“量”而不是“质”。为什么要唯美?就是因为只有在那些美的瞬间才是体验最强烈的瞬间,要不断地收集这些强烈的瞬间,这是唯美主义的本来含义。这和木心以艺术的态度作为他整个看待世界和处世的态度完全是一样的。
卢:木心说过“艺术是最好的梦”,艺术家是“知道天堂和地狱不存在,但是明知它不存在,要当作煞有介事”。
邱:这个跟尼采就太相似了。
王:夜色苍茫中,聊以自慰者。
卢:对,木心讲“我在绝望中求永生”。
邱:用现在的话说,他就是很执着地做这个梦,但是他又知道这一切都是没有什么用。这就是木心的现代感。
卢:尽管木心知道“艺术是最好的梦”,但他还明确讲“艺术是浮面的,是枉然的兴奋,是徒劳的激动。”
邱:这话说得好。这就是他的现代感,这就是尼采意义上的现代感。
王: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讲,我们做一个梦,明知是一个梦,但是这个梦太美妙了,我要继续做下去。其实就是木心刚才谈的艺术。
卢:苍茫,就是木心在《爱默生家的恶客》里所说的“沮丧”。
邱:但是木心他跟那些浪子还不完全一样,比如说有一个人也是完全以艺术的态度来对待自己,对待世界和观察世界,就是胡兰成。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文字肯定是很好,但是为什么多人对胡兰成很不屑呢,,而是他实在是太没品了,处处留情。而木心是一个很正的人,又有一股清气,又这么屌,在艺术上做得这么精致,但他又这么苍茫……
王:其实这个正,可以和苍茫联系起来,因为这些东西太麻烦了,他逃都来不及,干嘛还要去沾呢。他有些小说就体现这些问题。
卢:木心的文章不像胡兰成那样处处沾沾自喜。
王:木心处处都感觉到危险。
邱:胡兰成就是有点沾沾自喜。木心和他不一样。要把木心的浪子气质和胡兰成这样的人区分开来。
卢:木心的这一点,是不是受尼采影响?因为木心说过“一切现代人经过尼采是蠢货,只有知道尼采才是智者”和“构建体系是不诚实的。”
邱:对对。木心对尼采的着迷是可以找到很多文献来支撑的,而且他还谈到鲁迅跟尼采的关系,他认为鲁迅让他遗憾的地方就是没有把尼采进行到底。
卢:木心认为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木心更为认可尼采“哈姆雷特”的一面,怎么看?
邱:哈姆雷特嘛,肯定就是虚无。
王:对,他认为是虚无感的典型。
邱:哈姆雷特这个人其实我并不喜欢,我是说如果作为一个现实的人,我很不喜欢他,但作为一个文学形象却是很精彩的。他代表的其实主要不是什么犹豫、延宕,而是虚无的世界观。
卢:因为虚无,所以木心说“人要时时怀有死的恳切: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而这也是木心所有写作、叙述和打量人生的基本态度。
(作者单位:卢迎伏、邱晓林,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王逸群,四川大学锦城学院文传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