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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关于木心,我们能谈论什么?(一)

2021-11-12 07:42:06


剃刀三人帮: 从左至右分别为邱晓林老师、卢迎伏老师以及王逸群老师

一、木心其人的现代感


卢迎伏(下文简称卢):邱老师,记得2013年《文学回忆录》刚出版的时候,我看后向你推荐说“这个书很值得一读”,你看后还专门发了一个微博说“居然有人向我推荐木心”。但后来的某次聚会中谈起木心时,你说“木心的艺术感很好,很有现代感”。木心,现代感?这确实让我有点惊讶,因为很多人说起木心,首先会想到《从前慢》那样的作品,会说他很古典,很有民国范儿。我很好奇,你为何说木心“很有现代感”?


邱晓林(下文简称邱):我这个人有一个或许不太好的习惯,大热的人我就不太想看。初次看木心的《哥伦比亚的倒影》和《从前慢》,给我的印象就是“小资标配”,所以差一点失之交臂。是很偶然的原因我又一次翻《文学回忆录》,才觉得他真是一个高人。后来又逐渐看了一些材料,尤其是陈丹青不遗余力地推荐木心。陈丹青是一个极富现代感的人,我绝对不会怀疑他的感觉。在学界可能有一些人对陈丹青不以为然,但实际上很多人给陈丹青提鞋都不配,这是真的。陈丹青在木心的葬礼上哭得稀里哗啦,这让我大吃一惊,什么人可以让他如此动容呢?因为陈是一个相当自持且很屌的一个人。


王逸群(下文简称王):哈哈,陈说脏话都说得非常优雅。


卢:其实不只是葬礼,2006年陈丹青在《哥伦比亚的倒影》发布会的演讲题目就是《我的师尊木心先生》。自此之后,陈丹青这么屌的一个人,只要在公共场合演讲,别人直接说“木心”,他却几乎都是“先生,先生如何”。后来,他先是把木心从美国“押送”回乌镇;又用了将近大半年时间整理出近40万字的《文学回忆录》, 从2014年到2015年,他全力投入了“木心纪念馆”和“木心美术馆”的筹建工作。似乎从2006年开始,陈的活动都是以木心为焦点的。


邱:所以这就是值得关注的一件事情。2015年,优酷网推出了陈丹青为主讲人的《局部》。我的观感是,对感性审美的判断力和命名的准确性,国内几乎找不到第二个人,至少在艺术界找不到。这就是促使我去认真地阅读木心,关注他这个人的一个外部原因。我认为木心是一个极富现代感的人,这个现代感怎么说呢,其实可以从他的名字说起。关于木心名字的解释有两种,一个是《论语》的解释,那个怎么说的?


卢:“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邱:但是木心本人提到过另一个解释:英国人说一个男人有一颗橡木心的话,就是说他很坚强。其实认可哪一种解读不是很重要,只是一个选择,取决于你如何理解木心,我取后边这个解释。木心这个人有点奇怪,当初他的东西刚发表时,大陆人以为他是台湾人,台湾人以为他是一个民国的老人,因为他的写作里完全见不到新中国历史的痕迹,而我们知道他在新中国一直待到1982年,之后才去了美国,。


卢:。


邱:而且是三次被监禁。有这样一个复杂经历的人,你在他字里行间完全看不到这些痕迹。为什么我说愿意取木心名字的第二个解释,就是因为这个人百毒不侵。


王:拒绝任何渗透。


邱:对呀,这个不得了。其实梁文道在《文学回忆录》的序里面也有一个说法,说他是个“局外人”。“局外人”的意思其实也就是我刚才强调的那种超然。美术评论家巫鸿写了一篇名为《木心:,。木心虽没有乡愁,,。


王:他的很多小说也是以“逃”为主题。


卢:就像他的一首诗所说,“那个乌镇的翩翩少年向世界出发,,千山万水,天涯海角,、故乡。”

邱:美国学者童明在一次访谈中,想让木心谈他的那部有几十万字手稿的《狱中杂记》,结果木心直接对童明讲,“童先生,你也许期待在这个对话里面,作者会为这份手稿提供一个浪漫而现实的叙事,可是我却宁愿选择以电影里的‘静止’和‘淡出’的手法来描述我的态度。……先生,我想我们在谈话以前,已经同意要‘淡化某些时间和空间的因素’,所以您不可能指望这份笔记的作者会交代很多史实。”

能够说出这个话,其实这种范儿我觉得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身上,几乎可能仅此一人,让我想到一个可以和木心作比较的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乔伊斯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里提过三个词:沉默(silence)、、机巧(cunning)。我认为,这三个词也是木心的处世姿态。木心不是那种士大夫型的知识分子——在黑暗的时期要壮怀激烈地去斗一斗;他也不是那种躲着藏着的犬儒分子,而是一个在某种意义上很超然的人,我认为这种品性就是知识分子的现代性和现代感。

 

                      文学回忆录上下两册                   


王:其实这种苍茫感的来源在于,我们丧失了传统中具有的那个安身立命的依据。若说苍茫感,我们在传统社会也有,比如说我们见到一个在时间上巨大的东西,或者空间上巨大的东西,都容易产生“苍茫感”,比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比如李白讲《行路难》,但是他们的苍茫都是一种瞬间的苍茫,在短暂的苍茫过后仍然会觉得直挂云帆济沧海,还会觉得前路没有那么困难。但是木心会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完全被世界和历史的维度推开了,你只能置身在宇宙当中,没有什么生存的依据。这是现代人独有的苍茫。按他的话说,在日光下,在灯光下,在月光下,没有任何新鲜事……


邱:提到“月光”我就想起《苏东坡传》里面提到苏东坡有一天晚上,跑到好像是一个寺院……


卢:《记承天寺夜游》?


邱:对,苏轼在月光下那段描写其实就是要讲他的“虚无感”。李泽厚在《美的历程》里对苏东坡的定位是非常精辟的,当然李泽厚对苏东坡的艺术评价不高,认为其字不如诗文,诗文不如词,而词的数量又不太多,但是为什么这么多人推崇苏东坡呢?就是因为他是一个标杆式的人物——中国士大夫知识分子身上这种进取和退隐的矛盾心理在苏东坡这里,发展到一个质的转变,就是对人生、对社会和对宇宙的那种空茫感。,比如像陶渊明,你甚至可以说魏晋风度的佯狂佯疯的一些人,其实他们都是有抱负的,还没有达到真正的那样一种酒神精神。但是,在苏东坡这里,虽然也很矛盾,但他确实触及到了虚无的一面。


卢:对,下面我们以木心的散文《圆光》为例,具体看看这个极富现代感的人,究竟如何用“静止”和“淡出”来回忆自己的狱中生活。在《圆光》里,,“二十世纪末叶,某国,某十年,发生了某种类似宗教异端裁判的事件,我本来也不好算是异端,却因某件浮雕的某一细部受人指控,转瞬就被关押起来,一间大约二十平米的屋子,三面是墙,一面是铁栏杆,容纳五十余人。白天坐着、立着,人际有点空隙,夜间纷纷躺下来,谁也不得仰面平卧,大家都直着腿侧着睡,而腹贴前者之背,背粘后者之腹”。狱中有个做雕塑的老艺术家,安慰有点灰心的木心道,“‘看我这把枯骨还要画,画到枯骨成灰,骨灰还可做颜料。你年轻一半,不要灰心。’我反驳:‘画到死,雕到死,有什么意思?’‘对啊,然而别的,更没有意思啊。’”


邱:哈哈,“对啊,然而别的,更没有意思啊。”这就是刚才群哥说的这种苍茫感的表现。木心在《文学回忆录》用了八个字概括司马迁的《史记》总算“落落大方,丈夫气概”,真是精彩。然后他讲“我从小熟读司马迁,读到最近有个怪想法,如果司马迁不全持孔丘立场,而用李耳,就是老子的宇宙观治世,以他的天才,《史记》这才真正伟大。”所以你看木心的世界观不是儒家这路,实际上我们刚才讲他的苍茫,他的这种超然,为什么他能百毒不侵,我觉得他秉承的其实是一种独特的中式审美精神,这种审美精神是本体论意义上的一种处世态度。这种审美精神我们可以在中国的很多艺术,尤其是那些写意的山水画里面看到——在天地之间的空茫里感受到人的渺小。


王:面对一个巨大的整体,这有点类似于康德所讲的崇高感。但是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去区分开木心的苍茫感和刚才谈的中国古代像苏东坡式的苍茫感,因为苏东坡他毕竟不是一个现代人,而木心则有一种现代感。


邱:对,木心的现代感基本上完全没有苏东坡的那种矛盾心理。关于他的现代感,其实可以谈谈他的另一面——木心的仪表和形象。在任何地方看到木心的形象,从来都是衣冠楚楚。


王:风度翩翩。


邱:穿得很精彩,不是有戴礼帽吗,黑大衣,带一把黑的雨伞。


卢:有人回忆二十几岁的木心时说,今天见他是王尔德的装束,明天却又换成了维特的装束。


   木心


邱:就是说木心这样一个人,我们刚才老是强调他的超然和人生的苍茫感,但是他又如此注重身体和生活的仪式感,这两者之间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张力。我想给他一个词:精致的虚无主义。


王:苍茫感就是他这样衣着漂亮、有风度的根源。有一个例子,就是木心讲莱蒙托夫时,说莱蒙托夫“二十几岁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人生舞台中退出的孤独者,在冷风中等待死神的马车”,这种自觉感。然后提到《当代英雄》中的毕巧林,在驿站等马车,有人在的时候,永远是腰杆笔挺,风度翩翩,但没有人的时候就垂下头来,现出颓丧疲倦的样子。他是有对抗意味的。


邱:你提到莱蒙托夫的虚无,让我想起同样虚无的普希金。每天早晨,要是绣花的丝绸衬衣没有给普希金准备好,他是不起床的——如此注重生活细节。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也有类似之处。唯美主义之所以是唯美主义,它其实是一种处世态度,其出发点就是虚无主义。

因为人不过是因缘际合的组成物,组成你的各种元素也组成大自然,所以人其实是一个非常偶然的存在。既然人是如此偶然的存在,那我对生命的要求只能是“量”而不是“质”。为什么要唯美?就是因为只有在那些美的瞬间才是体验最强烈的瞬间,要不断地收集这些强烈的瞬间,这是唯美主义的本来含义。这和木心以艺术的态度作为他整个看待世界和处世的态度完全是一样的。


卢:木心说过“艺术是最好的梦”,艺术家是“知道天堂和地狱不存在,但是明知它不存在,要当作煞有介事”。


邱:这个跟尼采就太相似了。


王:夜色苍茫中,聊以自慰者。


卢:对,木心讲“我在绝望中求永生”。


邱:用现在的话说,他就是很执着地做这个梦,但是他又知道这一切都是没有什么用。这就是木心的现代感。


卢:尽管木心知道“艺术是最好的梦”,但他还明确讲“艺术是浮面的,是枉然的兴奋,是徒劳的激动。”


邱:这话说得好。这就是他的现代感,这就是尼采意义上的现代感。


王: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讲,我们做一个梦,明知是一个梦,但是这个梦太美妙了,我要继续做下去。其实就是木心刚才谈的艺术。


卢:苍茫,就是木心在《爱默生家的恶客》里所说的“沮丧”。


邱:但是木心他跟那些浪子还不完全一样,比如说有一个人也是完全以艺术的态度来对待自己,对待世界和观察世界,就是胡兰成。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文字肯定是很好,但是为什么多人对胡兰成很不屑呢,,而是他实在是太没品了,处处留情。而木心是一个很正的人,又有一股清气,又这么屌,在艺术上做得这么精致,但他又这么苍茫……


王:其实这个正,可以和苍茫联系起来,因为这些东西太麻烦了,他逃都来不及,干嘛还要去沾呢。他有些小说就体现这些问题。


卢:木心的文章不像胡兰成那样处处沾沾自喜。


王:木心处处都感觉到危险。


邱:胡兰成就是有点沾沾自喜。木心和他不一样。要把木心的浪子气质和胡兰成这样的人区分开来。


卢:木心的这一点,是不是受尼采影响?因为木心说过“一切现代人经过尼采是蠢货,只有知道尼采才是智者”和“构建体系是不诚实的。”


邱:对对。木心对尼采的着迷是可以找到很多文献来支撑的,而且他还谈到鲁迅跟尼采的关系,他认为鲁迅让他遗憾的地方就是没有把尼采进行到底。


卢:木心认为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木心更为认可尼采“哈姆雷特”的一面,怎么看?


邱:哈姆雷特嘛,肯定就是虚无。


王:对,他认为是虚无感的典型。


邱:哈姆雷特这个人其实我并不喜欢,我是说如果作为一个现实的人,我很不喜欢他,但作为一个文学形象却是很精彩的。他代表的其实主要不是什么犹豫、延宕,而是虚无的世界观。


卢:因为虚无,所以木心说“人要时时怀有死的恳切: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而这也是木心所有写作、叙述和打量人生的基本态度。


(作者单位:卢迎伏、邱晓林,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王逸群,四川大学锦城学院文传系)


(本文选自访谈记录《关于木心,我们能谈论什么?》,原刊于《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1辑)


特别感谢蒹葭茶室的录像分享,三位老师的合照截自《剃刀三人帮:第一剃》

本期编辑:trev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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