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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像 no.2

2022-02-02 08:38:25





今天,一个认识了十年的人来到我的城市。我们很久没见了。杯盏间,两个人都不断地在说话,说话并沉默。他讲的话我听不懂了。我讲的话他听不懂了。他如今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短促的假期却游荡到随便哪个城市。他边吃生蚝边讲,我已经不旅行了。我只想度假。去到一个好酒店。睡到正午。吃下午茶。找一家一颗星的馆子。再吃夜宵。吃甜点。这样就够了。说完自己先笑起来。他自如地和侍应生谈笑,说哪种生蚝更甜,哪种更咸,转过头来和我讲网剧与游戏。另一个男孩子立马插嘴说,只有小姑娘才看网剧呢。我认识的那些个小姑娘啊,每天都在看XXX,YYY...我心想,你说的这些,我都没听说过啊,你好像比我更懂网剧啊。“要留下来的话,和一个有h1b的人结婚也可以的” “具体的操作我还没搞清楚” “赚美元真的很开心的啊” “待会在中国城唱k你要不要来啊...一些b school的朋友,其实我也不认识几个人,哈哈” 再后来,我在辨别周围人的口音,透过窗看隔壁大楼里的盆栽,数头顶的灯泡,想什么时候才能溜出去抽烟啊,今天带的是什么烟呢,随手一塞,塞在左口袋还是右口袋了呢,wait for it这首歌里有几个wait for it呢背景音乐好像是德彪西今天好暖和待会想逛一逛再回家我现在是不是特别明显地无聊他们会不会看出来我无聊得快死了嗯我现在应该装作在听诸如此类的。


一前一后从餐厅出来,我们在一个街口告别。我点了烟。他没有说再见,而是戴上帽子,然后,像过去那样,两根手指并拢,放在太阳穴上,挥了一下。那一瞬间,nostalgia仿佛匆忙地,逼人地从背后追赶上,拍着我的肩膀。我似乎又看见十五岁的少年模样了。我想到的是十年前他读着革命史,用着强烈的词句,在操场上说,“即使是游戏,我也会认真的”,的样子。少年啊,十五岁的你懂什么是游戏吗?你那时懂得西装革履,察言观色,对无生机的事津津乐道的游戏吗?你和我一起读梦的解析时,会想到今天的你在说交易,货币,和阴翳吗?那一天我在纯白色的医院里。还是另一天,我们在纯真的自然博物馆里。那还是一个发短信凑满七十个字的年代。他写给我许多诗。那时我们都什么也不懂,他平日里嘻嘻哈哈会跳到谁的背上,却同时说死亡和宇宙,说艺术与信仰。十三岁时他说,我们来比赛谁十年间更多地为爱流泪吧。十五岁时他说,我给自己三年时间,她会是我的。他爱着一个栗色头发的少女,五音不全还是要唱,在三百个人的大礼堂里唱。羌笛声胡旋舞。


他没有回头,我蹲在马路牙子上,给我的男孩说,你知道吗,我七年前写过一个文章,十五岁的时候,写的就是今天。但当时我并不知道啊。





*


那一年圣诞,我从法租界的酒吧抽身。天空中下着蒙蒙细雨,亦或是雪,我已经记不分明。只记得车站旁的大钟指向零点,我点燃一支浅棕色的摩尔,指尖猩红闪烁。我一直怀疑这段记忆的准确性,那时我还很年轻,十六岁,应当是不会抽烟的。那些迷惘的模糊的记忆,让人很难相信它真是存在过,就像红光燃尽,烟雾散去,只留下手指余香,磨一磨便也灭了。


那天走出酒吧,一个年轻男孩追出来递给我半包红色软包的Marlboro,说是和我一起的那位先生遗忘的。我从纸盒里抽出一支,在细雨中点着,指尖微微地发烫,让人不舒服。仿佛烈日炎炎。


我扔掉那支烟,转身走进雨里。很久以后我听人说Marlboro的意思是Ma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 那时我突然又想起了他,眉梢,眼角,隐没在憧憧幽影里,一如深藏不露的爱情。


我没有把那包烟还给他,事实上,在那个晚上,我们就已经分手了。在一起很久,分开时也依旧年轻。那是一个干净纯粹的年代,在那间酒吧里我第一次听完了the rebels。那个女摇滚乐手唱完整首歌后,我便悄无声息地放开了他的手。仿佛来历不明的飓风没有预警地扫过南加勒比海的渔港,把许多手足无措的渔船撕得粉碎。


He wore Dr. Martens in the sun


Drinking vintage cider having fun


似乎长久也不曾抽烟了,关于圣诞的记忆也蒸发得所剩无几。我开始读大学,曾经干净纯粹的东西都如同水晶一般破碎了。波士顿的冬天总是在下雪,也并不觉得怎样的冷了。多年以后我想起十六岁那年他的眼睛,如同雪峰峰顶融入湛蓝色的天空。


他去了北欧。后来某天在异国相遇。他躲在一片阴影里,眉梢、眼角,深黯的蓝色海洋,一身晚礼服漂亮利落。那已经是我毕业多年后的事,我一直在怀疑那段记忆的准确性。我那时已经二十五岁,应该仍是在波士顿的。可是我后来发觉,不管这段往事是真是假,都无关紧要了。那一年他对我笑,“嗨。”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头发上,重逢总是要献给圣诞的。他告诉我他想要安定下来。我点点头。


末了他递给我一支Ark royal sweet。香芋味的。有些甜腻。我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抽烟了。我们在同一簇火苗下点燃两星亮光,同时吐出的烟圈,然后在同一个街角转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周围的人神色匆忙,却能听见自己鞋跟落在地面上的声音,缓慢而又清晰。


身后的世界,像一张失了真的照片。我想起十六岁那年,新的渔场悄悄地蔓延开去,那些粉碎的渔船只剩下一些暗喻性的破木板,固执却神情暗淡地漂浮在南加勒比海,一切曾经的飓风,曾经的温柔于是变成了似是而非的伤感。 


那是一个干净纯粹的年代。圣诞总是浮着淡淡烟草味。那时我还年轻,依旧可以疯狂可以肆无忌惮。那个女歌手唱歌时眼神温柔有如弱水三千。后来我听说卡百利乐队已经濒临解散,主唱多洛丽丝去了加拿大,爱尔兰灵气逐渐消逝了。这时我终于有机会买了他们的专辑来听,在无数个清冷的夜里。


We wore Dr. Martens in the snow


Paint our toe nails black and let our hair grow


What I’m now’s What I was then


But I’m not more acceptable than them.


时间过得如此迅速。我猛然间发现他留给我的只剩下往事与回忆了。听说他来了我的城市,在热烈又空乏的酒吧里我们约好再次相见。圣诞也变得妖媚而流光溢彩的了,年轻的男女们喝着伏特加尽享狂欢,他们眼中亮晶晶的,没有摇滚乐,没有烟草,没有纯粹的感情。他坐在我面前,眉目间一尘不染。他抬头,头顶上的灯光投下一片惨白。我想起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上海了。上海的空气污染严重,吸进肺叶里生生地疼。


他说他来的时候看见了很多星星。硕大而耀眼的星星。我没有回答他。已经不是那样的年代了,圣诞节有教堂,圣诞卡,有狂欢。淡然的温柔终究变成似是而非的伤感了。我想起二十年前的夏夜,漫山遍野的星星,似乎是和谁一起去看过。我说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我和他面对面坐着,心中却是寂静的旷古荒原。


他的头发长了很多,末梢一直扎进衣领里。然而他身上的烟草味,和他念我名字时微微上扬的尾音一般,在时光里被蒸发掉了。


我明白我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十六岁。


我又开始抽烟,巧克力味儿的,甜腻到让人不舒服。他开始无端入梦。指间的烟燃到末尾,红光隐没,烟灰掉落,慢镜头,如同散落在时间里。我睡着,在梦里见到他。我们互相微笑,我们不复年少。我问他你没爱过我吧?他说怎么可能。我说还好你没爱过我,不然那么沉,我怎么用的起。 


我也到过世界各地不同的酒吧,抽过许许多多的烟,看着那些年轻漂亮的脸孔。但后来我不再敢回上海,我不认为这是由于对他的爱或念念不忘。


波士顿的冬天总是在下雪,让人联想到一切美好的东西。回忆里也总是漫天大雪。二十年后的圣诞节,我在波士顿街头点燃一支烟,看着车站旁的大钟指向零点。烟燃到末尾,红光闪烁。这是那一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干净、纯粹。隔壁书店的小音箱开始反反复复地唱,是那一曲the rebels。


Seems like yesterday we were sixteen


We were the rebels of the rebel scene.


2010.5.15


*


我总在剧透自己的生命


2017.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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