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倒在家门口
◎段 华
“华容”今解,当为“高颜值”也!
古汉语中“华”通“花”,“华容”,不言而喻,“花容月貌”一词的简缩!
华容的美丽自古皆然,否则楚灵王的香车宝马不会逶迤而至圈地筑台搞房地产开发,范蠡西施也不会泛舟五湖来此布衣素食插队落户。
上世纪80年代初,我曾专程探访新石器时代的车轱山先民。他们用石斧石凿发出的无声的叮当,向我演绎筚路蓝缕的艰难与苦涩。他们用网坠与谷粒交错成写意的行为艺术,向我陈述渔猎农耕的悠远与辉煌。作为农业大县,华容的美是原始之美,沧桑之美,大野之美,劳动之美!
华容之所以敢于自比为“花容月貌”,其底气源于位处八百里洞庭腹地的冲积平原所接纳的来自五湖四海的拓荒者的辛勤劳作,源于历代多路英豪和本土先贤的风云际会。有了拓荒者的犁铧所向,才会有如花梅田、充盈万庾,才会有劈荆斩棘十三刀,把酒夜话九斤麻……有了多路英豪驰骋洞庭饮马长江,才有了岳武穆插旗操军,才会有义薄云天华容道,古郡唯一状元街!
早春二月,四十五里桃花山早已春深如海,落英缤纷了!我们回乡采风的轻车在蒋大为的歌声和韩翃的诗意中潇洒穿越。我打开车窗,春风像母亲温柔的手,抚摸着挂在游子心尖飘忽的乡愁。“前面是柿树村,三封镇乡蔸里的一个小山村。”县作家协会主席张凭栏引而不发,尽可能地把我们往“沟”里带。
一句“乡蔸里”,把我的思绪带回四十一年前的南山公社建华大队,那个地貌与眼前毫无二致的小山村。
我的乡愁就拴在“乡蔸里”!乡蔸里的苦楝树上的鸟窝里,乡蔸里依山傍水的土砌茅盖的三间草房里。
三间草房是一个时代的记忆符号。在那个“革文化的命”的非常时期,艰难度日的农家大多取这种形制。尽管华容人历来十分看重住宅,甚至有一种房子与尊严密切相关的群体意识。姑娘相亲第一眼看的也是住房,明三暗五黑壳瓦屋的户主脸上风光无限,而我等住三间草房的“草”民自然不甚体面,但“胃中无物”比“脸上无光”更难忍受。作为本土插队知青,有三间茅舍栖身倒也知足了,最感温暖的是乡亲的常将米缸里最后一升米匀我一半,让我的胃不至罢工茅舍不断炊烟。
然而大自然却常常缺少乡亲们的这种大悲悯情怀!感受最为铭心刻骨的是那一阵从唐代成都呼啸而至的秋风。“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毫无人性的秋风先是将我土砌茅盖三间房的屋脊猛然揭开,继而当着我的面将茅草一把一把肆意抛撒空中,紧接着冷雨倾盆而至,“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老天爷让我与当年诗圣享受了一回同等待遇!
我深知,那次为秋风所破的茅屋远不止我一幢。那些将米缸里最后一升匀了一半给我的乡亲,住的也是土砌茅盖,为秋风秋雨所愁煞的“寒士”遍及“天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杜公伟大的忧民情怀充溢心头,沉郁多忧的诗史将诗中之史续写到了20世纪70年代!
感谢杜诗的滋养,一场秋风吹旺了横跨千年的理想之火。几年后我上大学告别了相濡以沫的乡亲,离开“乡蔸里”进了城,三间茅舍自然坍塌于秋风秋雨的光顾。然而心中的“广厦千万庇寒士”的安居之梦却未一并坍塌。即使行走在北美南美欧洲澳洲,凡见到优雅别致的乡间别墅,总是心存不服:“先前我们比你阔多了!总有一天,我们的农村也会拱出别墅群的。到那时,我们的别墅是崭新的,而你们的该为秋风所破了!”“到了,这就是乡蔸里的柿树村!”“错了吧?”这是城里的高档别墅小区,哪是什么乡蔸里?
下车细看,果真是乡蔸里。
桃花将山野笑得鲜红,梯田被油菜花闹得金黄!一头资深的黄牛悠闲地拉着犁,任凭主人吆喝和驱赶,依然故我地踱着方步,仿佛代表它的家族作最后的谢幕演出。不是吗?拖拉机已开进了田垅等着接班,老黄牛光荣退休的文件,只等盖上夕阳这枚红色图章了!
该看看村民的住房了!这些房子的主人是柿树村的村民吗?是马云、马化腾吧?外观设计可谓中西合璧,银灰色墙面和半透明玻璃,流淌着江南民居淡雅清新,也折射着欧式别墅的高贵典雅。那些许哥特式尖顶与徽派加湘北风格的飞檐有机组合,既具东方审美神韵,又体现了设计者和居住者开放包容外来文化的国际视野和天下胸襟!
更令我称奇叫绝的,是设计并非千篇一律复制一张图纸,而是根据各个农户人口、喜好等不同情况量身订制,一户一型。然而整体风格统一,户与户之间错落有致,整个村落形成一个线条流畅气氛和谐的艺术整体,站在山顶俯视虎踞龙盘,气势恢宏。站在村前平视,风情万种,溢彩流光!村民们出入其中,怡然自乐,正可谓看得见山水,记得住乡愁。
我走进一户农家,正望着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板踟蹰不前,楼上甩下来一句话:“不用换鞋,您只管踩,请还请不来呢!”
仰面一看,是一位落落大方的中年主妇。她手拿一块红色抹布,以华容姑儿姐子特有的麻利干练擦拭着新装修的楼梯栏杆,那动作使人想起东北二人转,多看几眼,就能直观地破译舞蹈源于劳动的密码。
一楼宽敞得像旧民居中大户人家的厅堂,通风科学,光源充足。厨房餐厅大而得当,主卧室带卫生间可评四星。那么,二楼三楼呢?
中年主妇一边挥舞着手中的红抹布,一边答“记者”问:“楼上是伢子住的。”“伢子要那么多房间?”“一间是书房,一间是琴房!”“孩子在学拉二胡”?“不是二胡,是钢琴。”说着她又埋头抹楼梯。
说得轻,落得重。主妇漫不经心一句话,溅起我心海轩然大波——这是农村吗?这是农民吗?
是!这是当代中国的华容农村!
是!这是行走在小康路上的华容农民!
我如梦初醒!这个梦我做了40多年,而杜甫则梦了千多年。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伟大的梦想,只有遇上伟大的时代,才会开花,结果!“上车啦!”门外在催促。
如痴如醉的我竟怎么地挪不开脚步!“还不想走?”同伴拉住我往车上推:“这又不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家!”我喃喃自语,痴人说梦,“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我醉了,醉倒在家门口!
来源:岳阳网